迄今为止,北方草原仍然还是散乱的,有鲜卑人,有匈奴残部,还有薛延陀人,但杜英知道,在漠北,柔然人正在崛起,用不了几代人,曾经和中原两个王朝、几代君主恩怨纠葛不清的另一个强大游牧民族亦然会诞生。
名字叫突厥。
所以杜英绝对不允许自己治下会出现长久连绵的叛乱,因而现在就不能让世家一直围绕着关中王师是否师出有名大做文章。
但······
张玄之和韩伯等人皆面露苦色。
毕竟他们也没有办法堵住世家的悠悠之口。
杜英皱了皱眉,一时间也想不到办法,只要叹道:
“先这样吧,至少此时先动而令大司马后动,可以让我军不至于完全陷于被动、疲于奔命,就当是用世家的攻讦换来我儿郎之性命吧。”
众人齐齐称赞一声“都督英明”。
其实他们并不是非常在乎世家们会怎么想,就算是世家们能够把关中都督府骂的臭名昭著又如何?
至少在关中,所有人都坚持拥护都督府,并不会给都督府的战略添堵。
而一旦王师在前方有胜利,那么他们这些都督府的各方势力也能够理所当然的秉持着这样的理由去找那些世家们算账,然后再顺理成章的接管世家手中的产业。
这是之前大家在梓潼已经牛刀小试了的,滋味确实还不错。
所以现在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来看,世家们闹得越欢腾、骂的越狠,他们反而越高兴,到时候分赃,尔等切莫后悔!
这也不怪他们短视,杜英其实也并没有向他们讲解过草原上的形势,毕竟那都属于杜英的未卜先知,现在甚至连一点点风声都没有传来,所以便是说出来,众人恐怕也无法理解,只会觉得都督怎地开始疑神疑鬼、危言耸听?
甚至还会觉得,都督是不是只是找了一个理由想要尽可能的保全世家,用来作为对关中新政一派的掣肘?
一旦众人心中的杜英变成了这样的形象,恐怕他们也会开始觉得,新政已经变成了杜英管理统治的一种手段,而不再是其想要实现的目标和梦想,那么众人心中的都督形象会瞬间崩塌不说,对于关中新政的信仰也会随之分崩离析。
历史上有一个国家的崩溃,其实和其不断地塑造起来一个一言九鼎且无比正确的领导者形象,然后下一任又上台来全面否定其政策、推到重来的往复行为有脱不开的干系,这种来来回回显然导致的民众信仰一次次建立起来,又一次次崩塌,最终开始变得冷淡和得过且过,整个国家丧失了奋斗的精气神,各种蝇营狗苟层出不穷,因此变得脆弱的经济体系最终被一场席卷北方的大雪所压塌。
很早之前,杜英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对于关中新政的作用,他或许已经逐渐不是走在最前面、走得最快的唯一一个人,有很多人正在和他并驾齐驱,甚至还有的已经在一些领域上有所突破,更在杜英之前,拿出了更适合这个时代的解决方案。
但是他的存在,一定是所有人心中的定海神针。
他可以走得慢,可以缀在最后面看着所有人甩开胳膊大步向前,但是他不能偏倚,不能倒塌。
所以有些因为太超前而有可能引发歧义的话,杜英不能说。
“现在只有等了,不知道会不能有什么转机。”杜英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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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府,乌衣巷。
斜阳残照,谢家府邸之中,谢安手捧着一卷书,正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东山再起、如今权倾朝野,俨然是王丞相第二的谢尚书正在读什么古文经典,从中汲取营养。
可若是凑近了看才知道,这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世说新语》四个字,而作者则署名“书生郗某”。
这《世说新语》,是最近市面上最为流行畅销的一本书,其汇聚了自前汉、中朝一直到本朝的历代趣闻轶事,作者也明确的指出,有的是从各地报纸上搜集来的,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向亲身经历者问询,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所以这书中内容真实与否,不敢保障,读者切莫信以为真,博君一笑尔。
但就是这种有点儿后世花边新闻、街头小报汇总的样子,偏偏又夹杂着诸多前人今贤颇富哲理之对话的书,在大江南北火得一塌糊涂。
人们对乌衣巷中的种种本就感兴趣,再加上随手一翻,觉得寓教于乐,颇有意思,谁会不动心呢?
至于这“书生郗某”,众说纷纭,但总离不开郗家两兄弟。
毕竟这两位要文采有文采,又不怕得罪人,写呗,难道谁还能提着刀打上门去不成?
更何况这书里也无拉踩之意,即使是世家这边,也多半都是贤人达士的形象,否则谢安也不可能看的这般入迷,怕是早就召集世家们商议,如何应对不知道来自关中还是大司马府的新一轮舆论攻势了。
可是当一名家臣急匆匆行进来,附耳低语两句,谢安的手微微颤抖一下,从书卷之中抬起头来,已然紧锁眉头:
“当真?”
那家臣颔首:
“已经在拟旨了,千真万确。”
猛地将书丢在桌子上,又旋即心疼的拿起来轻轻抚了抚,放了一片叶子做书签,谢安沉声说道:
“准备进宫。”
“家主!”又一名家臣出现在门口,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什么担心隔墙有耳的,“侍中在门外求见,这是名剌。”
“不见!”谢安一挥袖子,正想走。
那家臣却面露为难神色:
“侍中······堵在了门口,前面和后门都有他的人。”
第一七零一章 会稽王弄巧成拙
这话说出来,谢安正是要出门的时候,闻言又顿住,登时会意。
这位郗昙郗侍中来者不善,就是来堵住自己的,忍不住伸手扶着门框,长叹一声:
“这一耽搁,再去,恐为时晚矣!大王,糊涂啊!”
家臣们不明就里,方才来传讯的那名家臣亦然是迟疑一下,但是跟在谢安身边的多年素养让他选择无条件的相信谢安:
“主公,这当如何是好?是否需要派人通报大王?”
谢家家主的位置名义上还是在谢奕的手中,而谢安已经是当仁不让的实际掌控者,所以家臣们也不好用“三爷”之类的称呼,免得会显得有贬低之意,所以这一声“主公”恰到好处,也凸显了谢安在南渡世家之中的真实地位。
至少在这些谢家家臣的眼中,哪有什么皇帝和王侯?有的只有谢安。
谢安摇头说道:
“郗重熙既然来堵门,那就说明大王早就已经和其商议好了,那么便是余亲自前去,大王也不见得会有所改变,更何况派人通传。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那郗重熙既然上门,余便会会他。”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了令不知道多少世家家主们恨得牙根痒痒的声音:
“郗某不过一介书生,尚书这般咬牙切齿,说得好像余为钢筋铁骨、牢不可破一样。”
谢安登时皱眉:
“谁让他进来的?”
几名家臣面面相觑,旋即有一人讷讷说道:
“这,原来这就是郗重熙,小人只道是其为传递名剌的仆从,便让其在廊下等候,以方便主公有何命令能够及时令其传递给其主上,谁知道······”
别说这些家臣基本上都是负责家中文书内务,对于朝中官吏的具体长相并不清楚,便是他们曾经见过衣冠华丽的郗昙,此时见到一身短打、小厮打扮的人,也不会和郗昙本人联系起来。
毕竟又有什么世家子弟会自甘堕落,把自己变成这般模样?
简直不敢想象。
谢安似乎看出了家臣们的疑惑和无奈,笑着摆了摆手:
“郗重熙特立独行,这也不怪你们。”
而郗昙的声音再次响起:
“刀刃横加于身前,此为谢家待客之道邪?”
谢安放眼看去,原来郗昙的声音是飘到了书房院子里,但是人终究是没有能进来,两名护卫已经抽刀,恶狠狠地盯着他。
“好了好了,让人进来吧。”谢安吩咐。
护卫们这才后退,但仍然还警惕的盯着这个家伙。
郗昙不以为忤,对着二人煞有其事的拱了拱手,大步走进来:
“都没有外人,还这么提防着。”
谢安的太阳穴青筋跳了一下,谁跟你郗重熙没有外人的?
不过恶客上门,他也不好撕破脸皮,侧身。
郗昙自顾自走入书房之中,笑着说道:
“明前好茶可有?”
“没有,去岁的茶,爱喝不喝。”谢安没好气地回答。
“诶,堂堂尚书,怎能欺人?”郗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抖了抖鼻子,“这味儿,可是还未飘散。”
“罢了,给他看茶。”谢安吩咐,旋即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重熙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会稽王要拟旨封赏,想必尚书也知晓了吧。”郗昙笑道。
谢安无奈:
“实不相瞒,尔等欺瞒辛苦啊,余方才知道。”
“其实余也才——”郗昙说到这里,便被谢安无情的打断:
“此计背后,便不全是,也有八九成是尔之功。否则如今杜仲渊动兵在前,江左各家皆在盘算是否要趁机攻讦之,朝廷却大肆封赏,此非助长杜仲渊之气焰乎?
会稽王想来也是为尔花言巧语所蒙骗,行此下策,却自以为上策,将来有后悔的时候。”
郗昙忍不住叹道:
“会稽王还以为其把余蒙骗了呢。”
“想来制定此策之时,大王还不知道襄阳动兵之事,如今骑虎难下,也被迫为之了,且杜仲渊本就行集权之道,与大王想法不谋而合,因此能够让世家吃瘪,大王也乐得于此,并非完全为杜仲渊做嫁衣。”谢安慢悠悠的说道。
虽然方才得到消息不多时,但整个事情的演变脉络已经在其脑海之中形成。
“尚书聪慧。”郗昙由衷感慨,“一针见血,一语中的,一······”
谢安哼了一声,再次打断他的马屁:
“但不管怎么说,关中都督府犹然是最大赢家,否则你郗重熙何必如此火急火燎的上门,想要将谢某堵在家门中,不得面见大王,以做挽回?”
郗昙被直接揭穿了目的,却也并未生气,慢悠悠的说道:
“是也,你奈我何?”
一边说着,郗昙一边从谢家家臣手里的盘子中拿起来一杯清茶,深深地嗅了一口:
“嗯,钱塘新茶,的确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