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
“无奕不愿为谢家家主,而余担之,这些年来总领谢陈郡谢氏上下事宜,并且被南渡各家尊为首领,执掌牛耳。
如今若是余为江左先,投效秦王,并且支持拥护关中新政,将关中那一套放在江左推行,那么那些曾经听从于我的世家们,难道不会认为谢某也终究背叛了世家、不足为信么?
这可能导致他们非但不会继续相信于我,还可能会抨击谢家为秦王走狗,谢家这些年来所维系的名声,全部都毁于一旦。”
谢安之所以能够在江左受到拥戴,就是因为其明明可以作为杜家的姻亲直接选择躺平,却还要坚持拉着世家们一起对抗关中、为了维持世家的地位而战斗,这种“大义灭亲”之举,再配合上本人的才能,才让他能够在江左世家之中呼风唤雨。
现在直接干脆利落的投降了,甚至还反过来成为对付世家的急先锋,那么还不知道有多少屎盆子要扣在他的头上,很有可能之前别人的过错都要一股脑的强加于此。
谢安养望半生,自然不愿如此。
“新朝新气象不假,但是秦王也没有打算将世家赶尽杀绝,巴蜀、荆州,如今都有在秦王府治下的世家,阿兄也应该从报纸上看到过。”谢万说着,伸手指了指谢安身后的书架,看一眼纸张成色就知道是终南纸,十有八九那一摞就是关中的报纸。
谢安淡淡说道:
“此时收拢人心,到时候卸磨杀驴,都是情理之中的。”
顿了一下,谢安缓缓说道:
“更何况······余在那北方将佐、百官的心中,恐怕也是不折不扣的世家余孽吧?再加上皇亲国戚的身份,只怕会有更多的人抨击之。
外戚虽然被秦王所信任,可是前汉也正是因为外戚作乱而亡,前魏以及本朝更迭之中,外戚也没有少发挥作用。这般重用外戚,恐也只是一时之选,到时候秦王很可能因为余的某些错误或者处置不公而被汹汹舆论架在火上烤。
若秦王都已经在火上,那余届时又会在何处?只怕是已经在火里面变成灰烬了吧?且这样一来,谢家上下,恐怕都会被牵扯进来。”
谢万一时语塞,阿兄现在分明是在“放弃努力、直接躺平”和“出将入相、牧民一方”之间做比较,那么怎么比显然都是后面这个风险更大。
毕竟现在的阿兄看上去也不是很在乎什么收益的样子。
谢安打量着他:
“既然能够让你这方面重将亲自前来建康府做说客,那么秦王肯定不只给了这一种选择,且说来听听吧。”
第一九四三章 监察百官
谢万一时间露出震惊的神色。
这就已经被阿兄看穿了?
他前来建康府的时候,杜英的确给他交代了两个职位,并且向谢万叮嘱,尽可能先让谢安接下来第一个,毕竟处理江左世家的后续事宜是最合适谢安的工作,却也是牵扯多、琐碎多也容易败坏人脉的工作。
若是谢安实在不愿意蹚浑水,那再给他第二个选择。
“监察百官。”谢万直接抛出了答案。
谢安:???
让我这个世家余孽去监察百官?
也亏得杜仲渊想得出来!
谢万也有些紧张的看着阿兄,阿兄大才,是他们五兄弟之冠,否则大哥性格再如何粗疏,也不至于直接当甩手掌柜,还不是因为有自家老三在,所以肯定有人兜底,自然就能够在外面潇洒。
所以若是能够让阿兄进入这新的朝堂,自然能够更好的帮助商谢家在朝中立足,到时候兄弟四人齐心协力,至少在三家外戚之中,肯定是最强大的那个。
毕竟司马氏肯定不会真的得到重用,能够保全性命就已经谢天谢地。
最大的对手就是郗家,郗愔和郗昙兄弟两个,以前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结果现在好像也渐渐打磨出锋芒,更不要说郗家还有郗超和郗恢这下一代的两个人,可谓是锋芒毕露。
真的想要对付郗家,没有阿兄居中坐镇,谢奕和谢万等兄弟几人心里还真没底。
此时的谢万也拿不准谢安的心态,如何能不紧张?
谢安一样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明显坐立不安的弟弟:
“然后呢?”
谢万:???
旋即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给出的四个字实在是言简意赅,当即尴尬的轻轻咳嗽一声:
“目前秦王府上下还真的没有曾经坐镇朝堂、主持一国事务经验的人才,秦王已经属意并州刺史王景略未来主持朝政,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只是依靠王刺史显然还有所不足。
秦王自然也需要有人协助,而百官监察一直以来都是秦王担心之事。关中新政取代九品中正制,还有诸多缺陷,很可能被有心之人抓到空隙、从中牟利。
目前秦王已经派遣任洪聚负责此事,开设新的机构,负责四处巡查,但任洪聚本人也只是寒门子弟出身,可能难以在朝堂上负责一系列的压服百官、劝谏弹劾、考察新吏等等事务,所以秦王想要请阿兄坐镇朝堂,而让任洪聚负责各地监察、代天巡狩。”
谢安明白过来。
任群作为最早跟着杜英的两个人之一,资历虽然足够,但是和王猛一样,这些年也多半都在地方上,只不过王猛凭借自己出众的才能,统筹文武、镇压一方,已经有了足够的威望,并且推行关中新政,也有自己因地制宜的见解。
其和杜英隐居华山多年,思想上早就已经同步,相互之间的默契也是别人无从代替的,加上现在的功绩,其以后位列三公、宰执天下,的确能够让大家信服口服。
而任群在这上面显然相比于王猛还差得远,如果位列高位,自然不能服众,且其本事也可能无法支撑起来这个职务。
倒是这几年其一直在地方上一方面代表杜英行使监察之职,一方面对关中新政、关中律法等查缺补漏,对地方工作非常熟悉,未来将其职权范围从关中扩大到整个天下,也是合情合理的。
那么在朝堂上,总要有一个人帮助挡住唇枪舌剑、推动这些或许违背了很大一部分人利益的法律法规的修复,并且也能够明辨诬告和冤案,立场不偏不倚······
能够选择在鲜卑人南下的时候东山再起并且主持朝政,这是谢安的胆略。
能够带着朝廷和世家在杜英和桓温这两个庞然大物之间周旋,这是谢安的手腕。
能够凭借着过往的事迹、一贯和煦的待人接物风格以及坚定不移的立场,得到整个朝野无论敌我的尊重,这是谢安的风骨。
如此名望加持下,谢安显然成为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想要钻空子的,要想一想自己的把柄落到了谢安的手里,是不是能够全须全尾而退。
想要造谣生事的,要想一想自己拿着编织出来的那些话对上谢安,能不能走几个回合不被怼的无话可说。
而想要阿谀奉承的,也要想一想,人家以前说隐居就能隐居,现在又是堂堂皇亲国戚,又有什么奉承话没有听过,又有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享受过,还会在乎你那点儿东西?
上一次求人家出手办事的可是司马家的皇帝,你是老几?
当然了,谢安立在那里,也像是一个活靶子,虽然有些人不敢在正面与之交锋,各种流言碎语也定然会在街坊邻里流传,以求能够把这座撼动不了的大山一点点的消磨掉。
所以······监察百官,这是一个塑造自己“清官”名望的大好机会,却也是一个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巨大挑战。
杜仲渊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有趣又艰难的活计啊。
不过相比于轻轻松松就能够获得“监守自盗、贼喊捉贼”名号的治理江南世家,谢安会如何选择,几乎不言而喻。
他叹了一口气:
“还要劳烦四弟回禀秦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亦步亦趋。”
谢万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谢安已经起身,整了整衣服,向外走去:
“朝堂上还有事宜,越是此时,越是不容松懈,所以就不陪着万石了。”
阿兄这应该是答应了吧?
谢万挠了挠头,也只好颔首应诺。
谢安走后,有人轻轻敲门,门本就开着,进来的正是刘氏:
“万石,你家兄长怎么说?可是要准备起程前往京口?”
“啊?”谢万愣了愣。
刘氏诧异:
“安石没有告知你?昨天他就已经让余收拾行李了,说是先把家眷送往京口和阮家嫂嫂团聚。”
家眷送到京口,那不就等于直接打算投靠秦王了么······
谢万顿时一脸无语,合着阿兄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就在这里好整以暇,等着自己来转达条件,其实本人已经做好了不管杜英给什么职务,都麻溜投奔关中的决定?
感觉又被三哥骑脸装比了的谢万,郁闷的说道:
“是啊,这建康府啊,要变天了,嫂嫂你们先走也好。”
第一九四四章 人人都想当裱糊匠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杜英看着谢万送来的亲笔信,顿时哈哈大笑,“这个谢安石啊!”
谢安的意思显然很清楚:
余心知肚明这监察百官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搞不好就是深渊、就是冰河,所以余现在能做的也只有战战兢兢、一步一步向前走。若是这之后闹出来什么岔子,也别怪余之前没有提醒。
而且亦步亦趋,也说明谢安在岗位上也不打算大刀阔斧、雷霆手段。
这乱世里实在是有太多混乱和说不清的制度、规矩甚至是潜规则需要慢慢梳理,也有太多的约定俗称需要慢慢纠正。
这其中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应该及时更正、什么还能放一放,都是一个大工程,也关系到评判人之对错甚至生死,不可马虎大意,只能慢慢来,所以秦王您也别嫌弃。
否则的话,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是答应了?”新安公主伸手撑着杜英的肩膀,趴在他的背上看的津津有味,披散下来的秀发不知不觉的划过杜英的身前,若春风拂面,带来丝丝痒感。
杜英抓住她的手,点头说道:
“余既然没有直接清洗整个朝堂之心,那谢安石自然也没有抵死抵抗当忠臣之意。这其中又不是什么胡汉之别、华夷之辩,而且这些江左世家的人对于司马氏有多少忠诚之心还得两说。”
之前的王敦之乱,世家们快乐的分头站队,历史上后来的桓楚之乱,世家们又是快乐的分头站队,说这些家伙有什么为朝廷仗义死节之心,杜英自然是不信的。
在他们的眼里,司马氏也好,王敦也罢,都不过是被世家捧起来的,或者干脆就带着世家本身,改换门庭岂不是情理之中?
“如果夫君不推行新政的话,只怕现在这些江左世家都已经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新安公主忍不住感慨道。
杜家是司马家两代外戚,加上杜英已经是第三代——虽然其中一代属于南下的那一支杜氏,但是拢共就是两三代人的故事,所以南下的杜陵杜氏和西去的杜陵杜氏在血缘上是很接近的——再加上杜陵杜氏本来就是北方豪门、中朝勋贵,所以杜英若是高举世家的大旗,江左世家们哪里还至于和今天这样想反抗又不敢反抗、只能各怀鬼胎的样子?
杜英摇头说道:
“舍弃新政而追求世家的身份,那岂不是舍本逐末?世家制度的弊端已经人尽皆知,余若是不能打破这桎梏,那么现在的司马氏何尝不是未来的杜氏?
国家养士百年,又有几多敢于仗义死节的?
尊重所有的读书人,让百姓的生活富饶,即使是一个王朝在四面战事上屡屡吃瘪、主政的皇帝和官员昏庸无能,到了天地倾覆的时候,也会有英雄豪杰前赴后继,为了匡扶社稷、挽回天倾而战。
且看眼前,那些世家膏粱子弟,又有几人愿意为国流血?即使是会稽王身边平日里对我关中都督府不假辞色的蔡系和何放,不也在悄悄然联络我们,想要用朝中情报换来活命机会么?”
新安公主叹了一口气:
“只怕我那父王还蒙在鼓里。”
“会稽王啊······”杜英含笑说道,“皇室之中,有酩酊大醉已经打算将命运托付不知何人的;也有一腔热血、天真的认为这条早就已经开始四处漏水的大船还有挽回余地的。
唯有你父王最是清醒,知道这条船的沉没只是时间问题,而且甚至什么时候沉没都不是皇室所能掌控的,只不过他在会稽王的位置上,被先帝委以重任,有在外有清谈名望,总不可能依旧寄情山水、悠游林下,硬着头皮在支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