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黄眉让邓羌为前锋,不只是因为邓羌勇猛,而且也是因为邓羌绝对服从于他的命令,并不会推三阻四。
而今苻黄眉进攻关中盟失败,原本就尴尬的地位,自然就会变得更加尴尬。
邓羌甚至能够想象,现在苻黄眉在氐人军中所面临的责难。
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想要回归到苻黄眉麾下。
这一战打算这样来打,本来就是邓羌和苻黄眉的共同决定,可是现在邓羌被俘,自然意味着苻黄眉自己要承担所有失败的压力。
邓羌于心何忍?
所以他虽然不得不承认杜英刚刚所说的话,字字诛心,可是他又不可能忘恩负义,直接转投关中盟或者王师。
那样的话,对于苻黄眉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就算是有皇室的身份能够确保他不会被害,但是可能就此变成废人了。
杜英的一番话,让邓羌更是联想到了苻黄眉此时的处境,一时间坐立难安。
“苻黄眉恐怕不久之后就要被问责而剥夺兵权。”杜英叹息一声,“到时候,其恐怕难出长安城了。现在也不好说,是苻黄眉和梁州刺史之间的谈判快一些,还是苻黄眉被剥夺官职更快一些。现在氐人军中,总归是需要有一个人来为接连的失败负责的,邓将军觉得这个人是谁比较合适?”
邓羌一时默然,他想到了之前被抓出来当做替罪羊的强怀。
反正强怀被俘,没有办法为自己解释,而苻方又是皇室,所以只能是强怀来当替罪羊。
如今,这个替罪羊十有八九是他邓羌,而作为把邓羌提拔上来的苻黄眉,自然也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邓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刚不应该纵容属下和强怀对峙。
大家明明是同病相怜,应当一起抱头痛哭才是。
至于谈判这件事,就算是关中盟和司马勋这边积极,一旦自己变成了替罪羊,那么苻黄眉那边就必然会受到层层压力,不可能太过积极,在苻黄眉被剥掉官职之前结束谈判,甚至于开启谈判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
而没有了苻黄眉,又有哪个氐人将领会在意这个已经承担此次战败主要责任的晋人遗民?
此时的邓羌,哀默之心大于死。
杜英则同情的看着他,这也是个生不逢时的人物,如果让他出生在汉武盛世,纵然可能没有机会复刻封狼居胥的伟业,也必然是一个击胡千里、青史传颂的人物。
只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不说,而且如今的邓羌,身在夹缝之中,更是应该不知道怎么选择了。
这个七尺男儿,铁塔一般的汉子,静静地坐在席上,杜英甚至看到他的眼眶之中泛起了一层湿润。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邓羌似乎注意到了杜英的目光,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害了恩公,是我一意孤行!”
杜英看邓羌的心理防线终于近乎崩溃,轻轻叹息。
苻黄眉和邓羌的确都是战场上足以让敌人戒备和恐惧的好男儿,只可惜他们懂得的是厮杀,不懂的是政治、是局势。
他们是将,不是庙堂上的官。
因此苻黄眉甚至都已经设计好了邓羌兵败之后赎人的计划,殊不知只要邓羌兵败,氐人朝廷对于苻黄眉和邓羌的信任就会降到最低点。
这本来就是秦国摇摇欲坠的时候,所有人的精神都绷紧,此时任何的失败,都需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和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来安抚士气和民心。
“尔家恩公以为自己是棋手,可以决定棋子的生死,殊不知他自己只是一枚棋子罢了,谈何决定?”杜英淡淡说道。
邓羌霍然起身,大步出席。
任群和其余的亲卫登时紧张的看着这个家伙,站在门口的陆唐,也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进屋子的时候,他们就有布置,任群带着杜英的左右护卫,必然能够挡住邓羌一小会儿,哪怕只是一瞬,而趁着这个机会,陆唐就可以从后方直接袭击邓羌。
正面对付这种猛将,陆唐也没有信心。
但是从背后来一刀,他大概还是能够做到的。
邓羌却并没有动手。
杜英似乎也料定了他不会动手,只是静静看着他。
邓羌出人意料的单膝跪地,拱手说道:“还请盟主赐教,如何能保住恩公,但可奏效,从此之后,邓羌愿为盟主驱策,绝不反悔!”
“保住苻黄眉的位置?”杜英眉毛一挑,摇了摇头,“尔家恩公行军打仗的确是一把好手,堪称当世名将了,放眼氐蛮军中,能够与之比肩的也不多,至少那苻苌和苻生是不配的,所以余为何要帮助你去救苻黄眉?
若是能够借助氐蛮之手,去除掉这个对于关中盟来说最大的威胁,岂不是很好?”
邓羌哑口无言,自己这个要求,确实是有些夸张了。
让杜英帮忙去保苻黄眉,一时冲动,莫非是失心疯了,觉得他邓羌的分量在杜英心中这么重,所以能够让杜英什么都不管不顾?
微微低头,邓羌有些懊恼,他也明显看到了任群等人脸上的古怪神情,就差直接笑出来了。
杜英则接着说道:
“更何况就算不是如此,想要保住苻黄眉,岂是那么容易,邓将军可知,关中盟能有今日,氐人之中亦然也有功臣在?”
邓羌一怔:“叛徒?谁?”
“东海王世子,苻坚。”杜英笑了笑。
苻坚现在应该已经把关中盟卖的干净,那杜英自然也不介意把他卖的干净。
反正在场的这些人都是知道这件事的。
唯一不知道的邓羌······
无论是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还是传递不出去,对杜英来说都没有区别。
就算是传出去了,氐人相信邓羌的可能性本来就不大。
而且反过来说,这样给苻坚添堵,对于杜英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三百九十六章 将军且静观之
不然的话,以苻坚现在步步为营的走法,杜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家伙会在不久之后成为氐人新的领头羊。
相比于垂垂老矣的苻健和苻雄以及各怀心思的氐人宗室,年轻力盛、又一直在隐藏实力的苻坚,很有可能是最难对付的对手。
这个家伙心思之深沉、城府之深,杜英是见识过的。
这么多年的隐忍,也算是他厉害。
只可惜历史上的苻坚,最终过于依赖王猛和权翼等人,又对姚苌和慕容垂这些家伙报以太多的信任,谋臣凋零之后,一场大败便直接引来无数背刺,显然那时候的苻坚,或许已经被盲目的自信蒙蔽了双眼。
能给苻坚添堵的话,杜英是不介意的。
邓羌则已经完全呆住了。
杜英说出来这个名字之前,邓羌的脑海中也飘过了很多名字。
只是偏偏就是没有这个名字。
因为恐怕所有的氐人都不会相信,苻坚这个废人会做出这样的事。
良久之后,邓羌才喃喃说出来,似乎是在自问自答,又好像迫切的期望杜英能够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为,为什么?”
杜英微笑道:“看上去最没有威胁的人,有时候才是威胁最大的。苻坚想要当的不是东海王,而是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么他又需要做什么?”
邓羌登时反应过来:“韬光养晦,暗中积蓄财力和兵力,等到关键时候,一举扭转局势。可是而今大秦已然风雨飘摇,东海王世子行此事,岂不是在······”
杜英没有必要任由邓羌在这里无端联想,径直开口提醒一句:
“若是邓将军不相信,可以再想一想,关中盟接连两次作战,是谁收益最大?”
邓羌的脸色登时大变。
关中盟战胜强怀和苻方,长安城南登时只剩下苻融一路兵马,所以苻融顺理成章的成为城南兵马的统帅。
而今邓羌被俘,苻黄眉难辞其咎,一旦苻黄眉去职,那么苻黄眉的麾下又会落入谁的手中?
就近原则,必然是苻融。
如此一来,苻融便摇身一变,从原来城南的一个小小偏将,变成了总领长安城南甚至西南等方向的唯一主帅······
“关中盟已经变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氐蛮还会冒着崩掉门牙的风险来啃么?”杜英接着又说道,“所以城南氐蛮必定会采取守势,也无须再派遣重将。”
邓羌的脸色一变再变,因为以他对现在氐人情况的了解,知道杜英所说的不错。
氐人已经没有多少将领和兵马能够派遣出来独当一面,再加上关中盟屡攻不下,氐人也必然不会再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关中盟上,以避免桓温抓住破绽。
所以氐人在长安城南必然不会再主动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苻融虽然没有什么沙场征战的丰功伟绩,但是胜在其苻雄之子的身份,这自然也就意味着忠诚要胜过其余任何一个外姓子弟。
依托营寨防守,本来也不需要苻融多做什么,有一些军事常识,就能够做到的。
而真打不过的时候,还能向长安城呼叫支援。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苻融正式以氐人方面重将的身份登上了而今波谲云诡的关中战场。
苻融背后的人又是谁?
原本邓羌他们在刻意忽略了苻坚的存在之后,恐怕都会认为是和苻融关系很好的苻生。
而现在,邓羌已经恍然。
苻坚,一直都是苻坚在做这些事。
显然这种观点对于邓羌来说,是洗刷三观的。
氐人高层们,或许未尝没有在苻坚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动作之中嗅到什么,但是邓羌这种中层将领,还没有接触那么多消息的资格,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实际上在氐人内部,还有一个非敌非友的家伙,正准备随时抽刀子捅人。
不管是谁,只要他能捅一刀,就绝对不会留情。
至于苻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这么做,邓羌也明白过来。
再不疯狂,就没有机会了······
“所以有人想要将苻黄眉拉下马,杜某便是真的想做什么,也力所不能及。”杜英无奈的说道,“因此邓将军之请,固然言辞恳切,也请恕本盟主无能为力。”
邓羌却是郑重一拱手:“盟主能够坦诚相告,解我迷惑,而非虚言哄骗,实为君子也。”
邓羌说的真诚,反倒是杜英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对你这句话,可能很多人都会表示反对。
包括此时在后院睡得正香的谢才女。
不过杜英的脸皮也已经足够厚,此时当然是谦虚的笑了笑。
邓羌则叹道:“不过卫大将军于我恩重如山,若无卫大将军,此时的邓某或许已经是冢中枯骨,所以卫大将军但凡还在一日,邓某终归不好改换旗帜,还请盟主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