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羌曾经客居苻黄眉幕中,自然认识,这是苻黄眉的女儿。
从其父,也算是性情温润大方了。
不过现在也一样抖得跟筛糠一样,毕竟邓羌的身上满是鲜血,毕竟庭院中的士卒一个个刀兵耀眼。
“将军,后院没人!”一名属下上前禀报。
“家中人,都在这里了。”少女鼓起勇气说道,从袖子中拿出来一封信,“这是家父的亲笔信,请将军过目。家中妇孺十余人,一并听从将军发落。”
邓羌微微一怔,旋即拆开信,一时默然。
“邓贤弟,允我如是称呼。知尔于关中盟军中亦有万人敌之名,余不免叹息。当日便知贤弟之才,胜过军中我族人多矣。
奈何族中嫉贤妒能而鄙夷汉人,使贤弟美玉蒙尘。如今贤弟可一展抱负,封妻荫子不过举手之劳,余心甚慰。
自诩为伯乐,而伯乐不能为人所用,良马不能为国而战,可笑,可笑。
长安城破在即,东海王府早强令余等随同大军离开,家中丁壮征调一空。余为大秦之将军,纵赋闲在家,亦当为大秦略尽心力。
然家中妇孺,怎奈舟车之苦?且耽误行军,本不为军中所容。滞留长安,唯盼望贤弟,可看在昔日并肩作战之情谊上,对家眷照拂一二。
若不能为,莫要强求。
故友,苻黄眉。”
邓羌伫立在那里,仿佛听到了苻黄眉在亲口对自己说这些事。
音容笑貌,恍如昨日。
然而今日未曾谋面而一别,不知下次再见的时候,是否已经是阴阳相隔?
“请将军照拂。”少女缓缓跪倒在地,眼泪止不住的流。
其余的妇孺亦然跪下。
邓羌合上信,本来想要伸手搀扶,不过半路又戛然而止,收回来,硬着心肠说道:
“余此时已非秦将,而是晋臣。乱贼家眷,如何安顿,需听从盟主吩咐,不过诸位且宽心,邓某一定尽力相请。”
“多谢将军!”
邓羌回过身,吩咐道:“留下几个人看守,其余的随我来!”
战斗还没有结束,他也必须要收拾自己的心情。
当路过大门的时候,邓羌瞥了一眼偏院的方向。
那里曾经留下了自己少年时期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而现在,他彻底和这些告别,走向另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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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南侧几处城门次第打开,东侧、西侧的城门也变得无险可守。
桓温在亲卫的簇拥下入长安城,郗超一身白袍胜雪,策马行在桓温一侧。
“嘉宾不披甲?”桓温关心的问道。
郗超笑道:“氐蛮走的干脆利落,肯定不会剩下什么游兵散勇。”
桓温点了点头,这倒是。
至少现在,氐人仍然展露出了足够的组织性,撤退也是交替掩护、非常从容。
而且根据前锋的汇报,氐人兵马撤退的时候也是把丁壮、金银细软之类的打包一空,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至于带不走的妇孺家眷,一个都不准带着。
自王侯将相以降,皆如是。
所以只要看不到氐人军队的地方,绝对没有什么威胁了。
桓温很佩服对方统帅的手腕,那个之前甚至都没有注意过的苻坚,如果真的给他足够的兵马,堂堂正正的交手,桓温真的不能确保自己入城会是如此轻松。
桓温一边打量着两侧街景,一处处屋舍都是门窗紧闭。
长安城中最主要的居民都已经是氐人,这些屋舍中应该还剩下一些氐人妇孺,等会儿王师也会挨家挨户的将她们揪出来。
长安,变天了。
主宰长安的已经不是氐人,氐人自然也没有资格继续待在这些原本就属于汉人的屋舍之中。
对此,桓温没有什么好心慈手软的,他还指望着这个抓紧聚拢人心呢。
第五百四十四章 父老犹能道晋朝
陆陆续续的,在街巷之中走出来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们。
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面有菜色,甚至有一些干脆披头散发、看不出来相貌。
将士们的步伐逐渐放缓,也在看着这些人。
一个又一个的人们,扶老携幼,在道路两侧越聚越多。
平日里他们藏身在城中的各处小巷深处、角落之中,或是为苦力,或是为乞讨,苟且偷生。
时间一长,或许他们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他们曾经是这座城的主人。
这些胡尘之中的汉家百姓,看着昂首挺胸前进的王师。
热泪盈眶。
王师今日,终究入长安矣!
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不到眼前这景象了。
桓温翻身下马,主动迎上一名老者:
“本将为大晋征西将军桓温,都督北伐各军。”
老者惊慌之下,甚至连手里的拐杖都丢在地上,颤颤巍巍的便要跪倒在地。
桓温当即伸手搀扶,同时目光看向周围的百姓们:
“昔日弃尔去者,是王师。今朝王师重返,为湔雪耻辱,分内之事。关中百姓,苦氐蛮之残暴久矣!
对不住大家,是桓某来晚了!”
说到这里,桓温的眼睛之中已经有晶莹闪动。
而百姓们,亦然纷纷抹泪,甚至更有嗷嚎大哭者。
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那老者也流下两行浊泪,缓缓说道:“小老儿已年近古稀,从未想过此生还有幸得见王师!
将军克险摧难,救民于水火,我等又如何能怨怪将军?只可惜家徒四壁,甚至连箪食壶浆皆无,唯有这两行泪水,道不尽喜悦啊!”
桓温郑重的点了点头。
而跟在桓温身后的郗超亦然动容。
一开始他认为桓温是在演戏——自家将军是什么人物,郗超心里清楚得很。
不过现在,这样的动人之言,谁听了又不会潸然泪下。
安抚了老者几句,桓温这才重新上马,惭愧的说道:
“嘉宾,若是此次北伐未能入长安,余真不知有何面目来见这些父老。”
郗超知道,桓温一开始对于是不是要拿下关中是有所犹豫的,只不过局势对北伐大军越来越有利,也就打消了桓温的犹豫。
但是······说得好像您不入长安,就还有机会见得到这些人一样。
“此次破城,仲渊和无奕当为首功啊。”桓温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这一对翁婿,还真是相得益彰。看来这是要铁了心从余手中把长安太守的位置拿走啊。”
“关中盟此战之功,俨然已不是一个长安太守就能够抵消的了。”郗超不由得开口提醒,“而且关中盟上下,战功卓越者众多,既然要对杜仲渊委以重任,那么这些人就都不能忽略。”
桓温斟酌说道:
“让他们担任长安各处属官可好?一个关中盟,其实就是一套治理班子,直接搬过来就是。”
“那长安,到底是关中盟的长安,还是将军的长安?”郗超反问。
桓温皱眉,郗超这是在提醒自己,关中盟可能有背叛的举动?
对于关中盟和杜英的提防,桓温一直是有的。
不过卸磨杀驴,至少得等到磨完米面再说。
而今江左这些“粮食”,可是刚刚来。
“那嘉宾认为,应当如何是好?”桓温缓缓问道,对于郗超,他还是愿意选择相信,至少比杜英可信度高得多。
郗超沉吟片刻,方才开口,似乎是心中刚刚浮现的想法:
“不妨将关中盟里众人,安排于关中多处,如此既能够表示将军对关中盟器重之意,又能够让关中盟再难成铁板一块、
盟中各个世家,终归还是都有自己的野心的,将军想要各个击破颇为容易。”
桓温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不过这样做并非意图不可查,仲渊一向聪慧,难免会有所察觉。
皆是与我离心,又相互猜忌,应当如何是好?仲渊至少现在仍是余全有关中,甚至勾连河西的必须之人。”
郗超不由得笑道:
“将军所言在理,所以将军应当再调拨人手,为仲渊所用,美名其曰为仲渊配属人才,实则这些人更愿效忠于将军。
如此一来,仲渊一举一动,将军可知之。而仲渊若想坐稳这长安太守之位,自然也需要借助于这些人。”
这等于把杜英给变相的架空了。
但是实际上只要杜英不作出有害于桓温的事,这些人又确确实实的能够成为杜英的臂助。
“何人合适呢?”桓温斟酌道。
幕府之中也是人才荟萃,但是若是直接从幕府里抽调的话,一来弱化了桓温手头上的力量,他还指望着自己这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智囊团和江左世家抗衡呢。
二来既然是出身桓温幕府的人,自然多多少少都带着一些监视的意味在,又怎么可能不引起杜英的反感?
郗超微笑道:
“自然是那些本不愿为将军所用,又不愿为仲渊所用的人。只要将军仍然为大晋正统,则这些人定不会随同仲渊行谋逆于将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