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随一时沉默。
“恳请师傅答应。”杜英重复一遍。
“罢了。”法随起身,伸手托起杜英,抓住他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你这孩子,想要拜我为师,我又如何拒绝得了?多年来我自问无法报达令尊救命之恩,若是再收你为徒,倒有想要再占令尊便宜的意思了。”
杜英忍不住笑道:“师傅,家父还没有那么老呢,还是和师傅平辈论交的好。”
法随颔首:“也好,此事暂且先这样,但是还需要我向令尊再作书一封才能决定,唯有令尊同意之后才能同意。”
杜英和王猛都有些无奈。
自家这个师傅,有时候的确有些死脑筋啊。
“皆听师傅安排。”杜英正色说道。
法随打量着杜英:“阿英,转眼之间,你也已经长大了。”
杜英在心里忍不住感慨,岂止是长大了,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好不好?不过这些秘密当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法随并没有注意到杜英神情的变化,还不等他开口,王猛就已经急不可耐的问道:“师傅这次下山,时日不短,可是天下大势已经有所变化?”
杜英的目光也跟着转过来。
法随径直说道:“今年二月,桓征西起兵从荆州北伐,步骑四万出江陵,走水路从均口抵淅川,又从淅川直驱武关,现正和淮南王激战于武关外,据说战事惨烈,以致淮南王屡屡求援,武关恐不能据。”
王猛的脸色微微一变,皱眉:“此乃预料之外,意料之中也。”
杜英倒是并没有很震惊,桓征西就是桓温,桓温北伐一路入关中,这是杜英早就已经知道的。
现在是三月初,正值关中春暖花开的日子,而到了四月,桓温估计会和历史上那样突破武关、长驱灞上,完成自己平生三次北伐之中的第一次,也是规模最为宏大、胜利最为辉煌的一次,刚刚建立起来的苻氏前秦差点儿就被桓温灭国。
第六章 桓温北伐的开端
不过杜英到底是作为后来者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而王猛本身就隐居山中,和外界的消息往来全都依靠法随隔三差五从山下带来,对于时局的了解没有那么多,自然也就谈不上对所有事件的预判。
桓温北伐,这是众所周知的。
自从殷浩北伐失败被废之后,坐镇荆州的桓温再无人能够牵制,现在的他也同样和殷浩一样需要一场胜利来为自己更上一层楼奠定基础,但是他会选择哪里,这实际上很难推测。
毕竟中原一片混乱,有的是突破口。
选择关中,并不是不可能,桓温而今的两个丰功伟绩,一个是镇守荆州,一个就是收复巴蜀,而荆州和巴蜀从两个方向上夹击关中,因此收复关中对桓温来讲,应该是北伐可能的目标之中最容易的,尤其是前秦刚刚立国,根基不稳,易于突破。
但是反过来说,有着武关、潼关和汉中栈道等天然屏障的关中,又是最难进攻的。
当年秦国据守函谷而阻挡六国,现在的前秦也同样有据守武关而阻挡桓温之锋芒的意思。
不过最终这个当世风头最盛的枭雄会如何抉择,那世人也只能是揣测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王猛会说,桓温入关中,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历史上甚至就连刚刚称帝的苻健也没有想到桓温竟然最终拿自己开刀,不然的话他也应该不会匆匆称帝来出风头了。
现在的前秦可还不是历史上淝水之战前全有北方、拥兵八十万大可横扫天下的前秦,哪怕东晋已经沦落到只有山河半壁,却也不是现在的前秦能够战胜的。
“淮南王生性暴烈,素爱逞强,”王猛看杜英似乎在想什么,没有反应,便接着说道,“既然开口求援,那就说明战局属实已经快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淮南王,就是苻健的三子苻生。
历史上要数昏君,绝对轮不到苻生,但是要数暴君,这个独眼龙绝对能够排的上号。至少在南北朝左近这几十年里,也就是石季龙石虎能够更胜一筹。
此人从小就曾经不避讳和祖父苻洪的直接冲突,苻洪曾问他“吾闻瞎儿一泪”,然而苻生竟然引刀自刺瞎了的眼睛,指着血说道:“此亦一泪”,更是惹得苻洪不快,认为苻生生性过于冷酷暴烈,未来可能为祸社稷,因此想要杀他,可惜被苻雄阻止方才作罢。
苻洪死后,苻健继承王位并且登基称帝,凶狠好杀、能征善战的苻生自然受到重用,淮南王这个爵位虽然是遥封,但是他只身出关,统带武关以东全部兵马,是前秦的东进先锋和前线砥柱,未来自然是不可限量。
相比之下,历史上真正算苻健接班人的苻坚,此时还在蹲在他爹苻雄的帐下以东海王继承人的身份努力呢。
苻生生性好强,从他甚至敢直接反驳苻洪,而且还是用那种堪称残酷的方式就知道,此人绝对不会轻易求饶,而现在竟然直接派人跑到长安求援,那不用说也知道,战事之急迫已经让苻生也忍不住向自家父皇喊救命了。
“可惜苻健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杜英缓缓说道,看向法随,“想必巴蜀的晋军也不会静观其变吧?”
华山现在在前秦治下,按理说杜英应该称呼苻健“陛下”,不过杜英出身凉州,名义上应该效忠于典午正统,实际上也应该效忠于凉州张氏,自然和前秦这个自立为王又自己称帝的政权没有多少干系,王猛和法随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有说什么,本身他们对于前秦的认可度就不高,而且他们的注意力也被杜英的话吸引去了。
巴蜀是桓温一手打下来的,镇守巴蜀的梁州刺史司马勋,虽然名属典午,但是只是自称而已,他从小被收养在前赵刘曜部将令狐泥帐下,南渡之后自称是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恂的玄孙,是略阳太守司马瓘的遗孤。
司马瓘本身就只能算是典午宗室之中偏远的一支,而且北方战乱早就已经没于乱军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这司马勋就真是司马瓘的儿子,不过南渡之后,晋室衰微,有人想要来增长宗室的力量,宗室自然并不介意,不过司马勋也只是在建康担任闲职罢了,真正赏识并且任用他的实际上是桓温。
因此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冒牌货的宗室,虽然挂着典午之名,但却是桓温的左臂右膀,不然也轮不到他镇守巴蜀。
既然桓温北伐,司马勋也不可能一点动作都没有,杜英记得历史上就是因为司马勋兵出子午谷,导致前秦一时两头难顾,只能先以解决司马勋为首要任务,以苻雄为主帅将司马勋堵在了子午谷里,而桓温趁此机会杀入武关、兵临灞上。
子午谷因为蜀汉名将魏延的“子午谷奇谋”的一直被后人津津乐道,殊不知在三国归晋百年后,就有人试图通过子午谷进兵关中,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子午谷之策本身就不可行,还是因为司马勋本人能力有限,最终的结果是司马勋兵败撤退。
不过杜英并不觉得“子午谷奇谋”就真的没有可行之处,司马勋此人本身过于慎重,不适合率兵征战,而应该用于内政治理,之前他曾经几次出兵入关中,都因为时局变化导致他踽踽不前,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因此无论是他本身出兵的时候声势浩大、走漏了风声,还是他指挥不当无法突破苻雄的阻拦,都有可能是这一次失败的原因之一。当然后来桓温退兵,司马勋也就没有必要再和苻雄僵持,因此并不能算是被击退,而是主动撤退的。
法随回答杜英的问题:“虽然没有听到确切的消息,但是梁州刺史必会出兵,不过梁州刺史之前屡战屡败,此次若是能够和桓征西相互呼应,尚且有打开局面的可能,若是二者有一先被击破,那么另一个必然也是独木难支。”
杜英和王猛点头表示赞同。
司马勋这家伙之前兵出傥骆道,结果在五丈原,也就是诸葛丞相陨落的地方,被苻雄好好的教育了一顿,这一次要是再对上苻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就是不知道陛下会怎么抉择了。”法随感慨一声。
第七章 谁为良木,可栖凤凰?
前后夹击,当下这个局面,的确不好解。
换作常人,恐怕真的要头发也愁掉了。
可是杜英很清楚,历史上的苻健还真的就挺过来了,关键还是因为他有个好兄弟苻雄,帮他顶住了司马勋。这样苻健才有本钱据守长安,硬是不和桓温出城决战,面对长安坚城,桓温也无计可施,等到粮草耗尽,只能匆匆退军。
不过这话他不能说。
现在还是低调比较重要。
法随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徒弟,缓缓说道:“你们两个在山中待着的时日也已经不短了,可曾考虑过将来?”
师傅忍不住切入正题了。
杜英和王猛下意识地交换眼神。
对于师傅来说,山下就算是洪水滔天,和他这一个心死之人也没有什么关系。长期以来他在山下走动,所为的实际上还是自己这两个徒弟。山里剩下的孩子年纪还小,但是杜英和王猛一个马上成年,一个已经成年,自然不能总是在这深山老林里窝着。
可以说杜英和王猛就是法随此生希望了,只要这两个徒弟出人头地,他就很满足,当然其余剩下的那些小家伙要是都能出人头地,那当然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首先肯定是杜英和王猛需要在外面闯出来一番天地,才能给他们进身的机会。
不然的话以法随对剩下小家伙们的了解和观察,即使是已经展露出来统领能力的孙青草,也只是仗着年岁更大、两个师兄也很懒才能走到这一步罢了,还需要历练,真的再过几年直接丢出去,可能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杜英和王猛则不同,自己这两个弟子,真的要论才能,即使是法随也不敢说自己这个做师傅的就能够胜过。王猛本来就好学,而且乱世之中从北方一路逃难,已经历经过很多次生死,为人处世实际上更加老练深沉。
而杜英,这小子早慧,一向精明的很,法随总觉得他平日里在装作很低调的样子。到底还是年轻人,遮掩不住的。
年轻,本来就应该是锋芒毕露的时候。
对此法随也只能感慨,虽然感激杜明的救命之恩,但是法随本身很清楚,杜明并不是很聪明的人,不然也不至于老爹这么好的基业,最后混到现在的样子。
杜英若是能够出人头地,杜明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锦上添花永远难比雪中送炭,徒儿认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择良木,能力挽狂澜,方才算好的选择。”王猛见师弟迟迟没有开口,便忍不住先说道。
法随微微颔首。
王猛见识过了很多生离死别,所以从个人情感上他也更加期望能够一步登天,再从基层一点点耗尽血汗往上爬,岂不是辜负了这些年的勤学苦读?
就连法随本身也不希望他们这么做,不然的话自己当初辛辛苦苦搜罗来这么多的书籍,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够让这些孩子在乱世之中寻找到一方净土,再走出大山的时候可以摆脱胡尘中草芥一样的命运,把握住机会一飞冲天。
毕竟越是在这乱世之中、越是在这群雄割据争霸的时候,真正有才能、有本事的人才能够得到展现自己的机会。
不过即使是有本事,也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并不是所有人拉起来一杆大旗、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割据一方。
家世、出身,即使是在这乱世已经开始、无数枭雄走马灯一样轮换的时代,依旧是一个人想要出人头地依旧不可或缺的东西,尤其是对于从文从政的华夏晋人来说。
胡人的功勋往往是马背上一刀一剑拼杀来的,但是他们往往担任的是武职,无论他们走得有多高,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依旧需要任用大量的晋人,也就是华夏人。
在这个时代,华夏这个族群还没有形成后世“汉人”的定位和称呼,甚至汉人依旧还多指向前赵刘氏麾下的子民,换句话说就只是一个割据势力下的百姓罢了,前赵刘氏虽然自称是两汉刘氏的血脉,但是大家公认的前赵刘氏,不过就是巧立名目的匈奴人罢了,算不得数。
因此曾经的汉人,现在应该称呼为“晋人”,表示他们曾经是晋朝这个大一统中原王朝下的子民,尤其是现在东晋同样坐拥九州半数,可远远还没有到灭亡的时候,晋人这个概念并没有完全被抹去,甚至很多晋人依旧以家传的治国理政学问为依凭,在各个散乱的政权下打拼。
不管怎么说,偌大的中原依旧还是以晋人为主,哪怕晋人的身份地位已经沦落到尘埃里,胡人统治者也不能忽视它们的存在,甚至为了避免自己被群起而攻之,还需要好生安抚,甚至还需要有大义名分。
想那石赵为什么着急获得传国玉玺之后就要在玉玺上刻下“天命石氏”?还不是因为石赵立足河北也需要获得晋人的支持。
因为传承下来的制度,所以晋人又往往以本地世家马首是瞻。所以寻常寒门子弟乃至黔首百姓既没有学习上进的机会,也没有家世背景能够让他们服众,自然也就往往选择依附于人。
不说别的,就站在杜英面前的这位,就是很好的例子。
王猛有扶危定难之才,最终也只是以名相的身份而不是一方枭雄人物的身份名留史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恐怕就是因为王猛贫寒的出身让他根本不可能自立一方。
杜英可不觉得自己这位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师兄是盏省油的灯。
“何谓良木,可栖吾家凤凰?”法随笑吟吟问道。
王猛脸上有点挂不住。
凤凰之称呼,当不起。
总感觉师尊在调笑他们两个好高骛远、挑三拣四。
“桓温,桓征西。”杜英这一次不等王猛回答,率先说道。
轮到法随和王猛惊讶,桓温固然是当世之枭雄,但是正如王猛刚才所说,而今放眼天下,桓温大权独握,一方霸主之势已然形成,若是选择桓温,此生平安并且做出点业绩能够养家糊口自然很是轻松,可是桓温麾下人才辈出,想要出人头地又岂是那么容易?
王猛忍不住吐槽一句:师尊刚刚嘲笑咱们两个,你还真的给他整了一棵好大的梧桐树。
杜英瞥了一眼王猛,师兄的神情有些古怪,杜英还是能够揣测到为什么的。
自家大腿很谦虚、很低调。
这是好事。
现在没有出山,显然自己这位师兄也不会料到历史上见到桓温的他让堂堂桓征西也惊为天人,恨不得立即就把这个邋遢的家伙给带走,结果还是王猛自己看不上人家。
不过想想也是,历史上见王猛的桓温,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晋军战力的疲软和桓温对后方支援的薄弱掌控,让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桓温势力的“外强中干”,再加上桓温本身逐渐年长,自然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希望,王猛最终选择放弃成为桓温的属官也在情理之中。
第八章 借其力以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