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中的旗帜下,在长安太守府的实际掌控地盘之上,有数万兵马、数十万百姓,当然,这甚至只是一个有记录在档的数字,因为还有无数的流民亟待安置,让这个数值只会更大。
屡战胜利之功,灭国之功,这只会让我们受到越来越多的敌视和嫉妒,本来就是一个势力扩张的必然。
相比于面对那如同大山一样压在我们的头顶上,甚至让我们每一次吸气和呼气都变得困难的氐秦,说句实话,余更愿意面对这些嫉妒、这些敌视、这些若有若无的攻讦。”
杜英说到这里,议事堂上已经鸦雀无声。
一道道目光注视着沙盘,炯炯有神。
杜英笑了笑:“所以,就让他们放马过来又如何?氐秦这座大山,他们这些人也曾经徘徊在外,也曾经无奈的咆哮,可是结果呢?
他们没有推倒的山,我们推翻了、我们征服了,那么面对这般咆哮,那就让他们去咆哮吧,在余看来,这算什么咆哮——
这不过是些犬吠之声罢了!”
杜英狠狠地挥了挥拳头:
“便让他们叫去,我们见招拆招,来者不拒!”
参谋们热血沸腾,其中一人率先拍案说道:
“愿听盟主调遣,为关中而战!”
紧接着,众人齐齐抱拳:
“愿听盟主调遣,为关中而战!”
“不!”杜英一扬手,袖子猛地挥舞起来,他慨然道,“从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关中,我们自天下四方而来,汇聚于关中,那就要为了天下四方、为了那些生我养我之土地的太平而战!”
此话自如利刃,刺在众人心间。
他们从天南海北逃难,进入关中。
午夜梦回之时,又何曾没有梦到过衣锦还乡?
对于每一个背井离乡、逃难远方的人来说,故土桑梓,总归是不变的牵挂所在。
我们所向之处、目光所及之处,不在关中,而是偌大的天下,因此现在我们所担心的这些敌人,注定了在未来也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对付不了的氐秦,我们击败了,而如今再依次击败他们,又或者干脆一劳永逸,都没有什么好怕的。
参谋们斗志昂扬,连手头上的动作都不由得快了几分。
杜英微微一笑,到底是一群年轻人。
他们所经历的那些血火和苦难,只是让他们可能面对环伺的群狼更加谨慎,但是还不足以让他们的赤子之心、拼搏之心直接湮灭。
“公子只言片语,就让参谋司焕然一新,一扫之前的阴霾,当真令人刮目相看。”站在杜英身后的疏雨,由衷地感慨道。
诸如杜英,又诸如谢道韫,这些人似乎天生就是为当统帅而生。
当时谢道韫坐镇关中盟礼曹,也是三言两语之间,让那些妇孺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努力,是关中盟能够抽调出来众多丁壮,参与到长安战事之中的关键保障。
治愈自己,大概就适合当做一个小护卫吧。
疏雨如是想到,各司其职,也挺好的。
“这些小子们,多加历练,日后也未尝不是坐镇一方的人物。天赋固然重要,但是经验也是很重要的。”杜英低声说道,“这天下,纵然是乱世之中人更容易激发潜能,那又有多少天才?
大部分的人,依靠的还是经验罢了。”
疏雨似懂非懂,不过听着杜英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叔一般,阅尽二十年沧桑,在这里品评天下人物:
“公子也还年轻。”
杜英愣了愣,旋即笑道:“你不懂。”
两世为人,其实我也已经阅尽千年沧桑。
年轻的只是表象罢了。
“刚刚公子挥舞衣袖、指点江山,本就是少年气概。”疏雨解释道,以表示自己也很懂。
杜英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那些自己所看不上的荆蜀、江左各方,可不就是当年万户侯么!
第七百六十七章 谁主沉浮
杜英的沉默,在疏雨看来有些奇怪。
难道公子是因为自己说他年少,认为自己觉得他轻浮,而生气了么?
就当疏雨尝试猜测杜英心思的时候,杜英却展颜一笑,看着她:
“你说得对!”
说罢,杜英击节而歌: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他所说的,疏雨听得似懂非懂,也不知道这应该算是诗还是歌赋,更不知道这寒冬腊月的西北,和漫山红遍的湘江又有什么关系。
接着,她便听到,杜英用很大的声音朗诵道: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议事堂上,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谁主沉浮,当这句话从盟主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似是问句,又似乎已经是答案。
他称雄争霸、以安天下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疏雨想要提醒杜英,有些话还是不要挂在嘴边。
可是她注意到周围的目光,都是清一色的狂热和激动,又把话咽了回去。
看上去,在以后的关中,至少在太守府的高层领导班子之中,这将不会是什么秘密。
杜英接着说道:
“疏雨,去把几个亲卫校尉召集过来,余有要事吩咐。”
疏雨赶忙前去,杜英的嘴角则微微翘起。
接下来杜英要做的事,大概要是比拼大家的演技和默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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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太守府内。
以郗昙为首的使团已经过了蓝田,将抵达灞上。
“王师渭水、新平两处大捷的消息,传到江左之后,人心鼎沸,所以朝廷特特前来封赏长安太守并一众征战有功的功臣将领,以期能够再接再厉,尽早平定氐秦。”袁宏指着放在桌案上的公文笑道,“只是江左恐怕也没料想,这使团还没有抵达长安,氐秦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也不见得。”阎负一边匆匆翻阅着今日的公文,一边无奈的说道,“江左保不齐早就已经料想到了王师会轻而易举的攻破安定,因此抓紧时间派遣使团,就是为了让使团能够赶在氐秦灭国的消息传到南边之前,先到关中。
如此一来,这朝廷要封赏的,只是两战破敌之功,和灭国之功可差的太远了。”
虽然氐人在新平一战失败后,败亡的结局已经注定,但是王师的旗帜没有插在安定城头上,那么氐秦就还是存在。
一个由胡人建立、不服王化,甚至屡屡对朝廷动兵的敌对势力就还是存在。
军事上虽然已经有定论,但是政治上还没有定论。
只是依据渭水、新平两战的胜利来给王师将领们的封赏,自然相比于灭国之战要大打折扣。
所以朝廷顶多顺势给杜英加个将军头衔,让他统筹关中战事变得名正言顺罢了。
阎负是氐秦的降臣,和江左半毛钱关系也无,自然不吝惜于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摩江左的心思。
袁宏皱了皱眉,他总归是出身江左,对于阎负的说法有些不满,但也知道阎负说的很有道理,所以并未争辩。
阎负接着说道:
“从公文的行文上来看,使团并无倨傲之意,反而颇为恭敬,不过这恭敬的背后,是不是想要让我们放松警惕、进而露出破绽,那就不知道了。袁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阎负本来就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人,刚刚袁宏的皱眉以及暗藏的不满,他自然看在眼中。
此时忍不住出言,就是为了恶心袁宏一下。
莫要轻敌,尤其是你这来自江左的家伙。
袁宏外号“袁虎”,哪里是好惹的?当即撑着桌案就要站起来,便听到旁边传来咳嗽声。
一直静静坐在上首位,听着他们讨论的谢奕,终于忍不住下来控场。
不然的话,今天怕是就要听着两个家伙争执了。
这也是太守府之前的常态。
以袁宏为首的来自于南方的官吏和以阎负为首的本地官吏,素来不对付,争执吵闹也是常有的。
不过他们也并没有耽误到工作,杜英为长安所规划的蓝图,还是在按部就班的落实。
但现在江左使团来得很快,自然不能再让这两方互相攻讦。
谢奕平素并不会前来太守府,也绝对不插手太守府对于长安的管理,今日他前来的主要目的,就是避免双方再起争端,尽快敲定一个主意。
袁宏和阎负还是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的。
听到谢奕表示不满的咳嗽声,两人也立刻冷静下来,阎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袁宏先说。
袁宏沉声道:
“使团的另一个目的,自然就是郗家和王家的联姻。太守府在这场眼皮子底下的联姻之中,又应该起到什么作用?”
明知道对方是想要联手对付自己,可是太守府在没有和江左乃至于整个南方朝廷撕破脸皮之前,又有什么理由去从中作梗呢?
“太守之前就曾经说过,郗家一心想要依附于王家,因此不但会积极促成这一次联姻,而且以后也很有可能是王家麾下最凶恶的一条狗。”阎负斟酌道,“有时候偏偏是这些外来的狗,咬人最狠。
因此余认为,就算是不能阻拦,或者太守府现在不应当直接把自己摆在江左和大司马府的对岸,那也不能让郗家如此轻易的得逞,这样只会让郗家更加嚣张。
不如这样,我们双管齐下,一方面大肆宣扬王师攻破氐秦、横扫西北的胜利,以调动民心,使得百姓所关注的,都是王师的辉煌胜利,由此,无论是关中世家还是百姓,自然而然就会忽略郗家和王家的联姻所带来的影响。”
两家联姻以及背后的势力联手,对于百姓的影响并不大。
真正影响的,还是如今关中范围内世家们的态度和抉择。
杜英现在已经流露出了改变,至少是改良世家制度的态度,并非所有世家都会为了追求拥戴和创立一方势力的功劳而意欲摒弃旧有的制度。
革新派存在的地方,自然也就有守旧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