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张氏,当初也是在西北开辟出来一片净土的。
和孤军守并州的刘琨以及南渡的朝廷共同支撑起满天胡尘之下的汉家星空。
清河崔氏当年也不是没有投效之意,奈何路途遥远,没有关中各家那么方便,曾几何时,张氏已经彻底沦落为本地世家的掌中之物,不管这一次凉州纷争孰胜孰负,张家都注定是牺牲品了。
不过崔逞很快就发现,书房中的气氛有些奇怪。
他撇过头,察觉到梁殊满脸诧异,一副“你怎么这么熟悉”的神情。
杜英则无声的笑了笑。
世家的拿手好戏便是这般,不会甩锅的世家,自不可能传承千百代。
“言之有理,既然如此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围绕凉州刺史的位置做文章,欲擒故纵,逼迫宋家退步。”杜英接着说道,“既然宋家不想要背负骂名,那我们就让他当张氏的孤忠。
梁兄,若是派你前去,可觉得有信心?”
梁殊一愣,旋即打起精神,他早就厌倦了安定城中各项后勤事务,繁琐复杂而枯燥,让梁殊很想寻求刺激:
“属下定不负所托!但属下还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都督给属下一个准确的答复······”
自然是杜家的家眷怎么办。
这也是宋氏现在最大的筹码。
“能谈则谈,不能谈就不谈。”杜英缓缓说道,“告诉宋混,也告诉张玄靓,杀我家一人,则杀宋张两家十人以报之。
不害我家妇孺,则日后不管怎样刀兵相见,都不会对宋张两家的妇孺下手。
另外,如果宋家愿意放下兵刃的话,那么都督府仍然可以保证宋家的地位,只需要宋家交出罪魁祸首就可以。之后都督府也会对宋家一视同仁。”
此次变乱之中,宋家杀了杜家的家臣,同时也查抄了梁氏、邓氏等杜家的附庸,可以说杜家在姑臧城中三代人的经营都被宋家掀了个底儿朝天。
更何况为了平定变乱,王师兵分多路、劳师远征,不但耗费了大量的钱财物资,同时让王师将士们远征而来,疲惫不堪不说,还让江左和大司马府抓住机会,差点儿就在长安掀了桌子。
或者准确的说,是掀起来了桌子,但又被杜英一脚踩了回去。
不过现在,都督府的众人们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后怕。
若不是当时杜英果断,恐怕现在就不是都督府了,还能叫长安太守府就谢天谢地。
因而杜英是必然要和宋家算账的,不然没有办法和手下交代。
宋家大概也清楚这一点,否则恐怕早早就投降了。
世家嘛,在谁手底下混不是混呢?
就是因为对方很有可能会抓着把柄杀了宋氏全家,所以宋家才不敢投降,努力的想要打出来一点儿优势,获得更多谈判的筹码。
梁殊当即果断的拱了拱手:
“属下定不负所托!”
杜英正想要叮嘱梁殊两句,外面又响起匆匆脚步声,他不由得眉毛一挑,笑着说道:
“上午的时候,一个来的人都没有,现在倒是纷至沓来。”
来的人是谢玄,这杜英早就已经猜到了。
能够不经禀报就直入书房的人并不多,谢玄算一个。
“姊······都督!”看到书房中还有两个人,谢玄也赶忙改口,声音骤然提起来,吓了梁殊和崔逞一跳,“已经探查到了氐人残部在上郡的行踪,并且其村寨中打出来的旗帜,是‘吕’字,不是‘苻’字。”
“找到了就好!”梁殊也露出笑意,“说明并不是氐秦的皇亲余孽······”
“当时安定城破,对于已经成年的苻家男丁的搜寻和查找,都是按照名单一个个来的,应该是没有漏网之鱼。”杜英斟酌说道,“吕家,吕婆楼?”
谢玄点了点头:
“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拢氐人残部,并且让氐人都信服,吕婆楼大概是最可能的人选了。而且自从安定城破之后,吕婆楼父子便不知去向,甚至其家眷都人去楼空。
所以属下怀疑,早在我王师抵达安定之前,苻坚就已经派遣吕婆楼秘密北上,以收拢残部,为氐人留下火种。
遍观当时安定城中,这件事让任何一个苻家皇室子弟去做,显然都容易走漏风声,动摇士气。
相比之下,吕婆楼虽然是东海王世子傅,但在苻坚上位之后,吕婆楼的身份地位并没有水涨船高,反而逐渐退出朝堂,为人所不知。
由此可见,苻坚可能早早地做好了打算,让吕婆楼父子负责为氐人延续一条后路。
至于吕婆楼那边还有没有苻家的幼儿余孽,也并不清楚,因为······苻家人,还是挺能生的。”
不过这个玩笑,让梁殊和崔逞等人都笑不出来。
苻坚给王师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们是知道的,渭水之战,这家伙真的有翻盘的可能,乃至后来新平、安定等多次战斗,苻坚其实都有很详细的翻盘规划,奈何队友都不怎么靠谱。
现在察觉到这氐人残部有可能还是苻坚留下的后手时,自然有一种苻坚阴魂不散的感觉。
谢玄更是忍不住看了杜英一眼。
因为在关中的文武之中,一直以来都把苻坚看做是最大威胁的,肯定就是杜英了。
对苻坚的重视程度,包括主持文政的王猛和主持军事的桓冲等人,都没有像杜英这般,甚至已经到了天天挂在嘴边的地步。
现在来看,苻坚的确对得起杜英的这般重视。
“氐人一向以强者为尊,也并不是很注重长幼尊卑,能者居之。”梁殊插了一句,“所以谁能掌控部落,谁能夺得人心,那么谁就是氐人的豪酋首领。
苻坚当时能够轻松上位,半是因为苻生、苻柳等人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也不得人心,半是因为苻雄为他、为东海王府打下的声望,再加上一些氐人朝堂上的汉人支持。
而如今苻氏已经凋零,或死或伤或被俘,显然已经不足以号令氐人各部。氐人之中,自然也会选拔新的首领,而不会局限在苻氏幼子之中。
纵然苻氏还有残存,也不再是威胁。真正的威胁,大概是吕家父子了。吕婆楼此人,颇有才能,其子吕光,也是有蛮勇之力,所以还是要提防吕婆楼变成下一个苻雄,吕光变成下一个苻生。”
梁殊是从氐人那边投靠过来的,对于氐人的内情显然更有发言权。
第八百四十四章 一人抵千军
如果说吕家父子还不足以让谢玄警惕的话,那么梁殊直接拉过来作为对比的苻雄和苻生,就足以让谢玄的神情也变得凝重了。
梁殊说到这里,不免同样露出侥幸的神色:
“若是知道统率氐人的是吕家父子,那么属下之前也不然不会反对都督的意见。
当务之急,便是如何才能将吕家父子击破,务必生擒或者捕杀之,否则其卷土重来,将会是长久之患。
甚至属下窃认为,氐人之威胁,已经胜过凉州。如今我军在凉州的战斗中占据上风,所以王师也没有必要陈兵姑臧城下,可以抽调一部分兵马前来上郡。”
“凉州局势未明,是否有些草率?”崔逞忍不住问道。
他代表姑臧城外的王师前来,自然也要尽可能地维护王师的利益。
跋山涉水跑到姑臧城,现在又把军队直接拉回来,王师将士们免不了也会有怨言,而且到时候一说,当时崔逞也在现场,怕是一群人不好说都督做得不对,就要来说他崔逞办事不利了。
这种得罪人的事,崔逞自然不能做。
梁殊皱了皱眉,姑臧那边显然应该是打不起来了,都督和宋家都有和谈之意,相比之下,对氐人,显然大家只有你死我活的可能。不能指望一个提前被苻坚安排着偷溜出去的人对王师能有多少好感。
若不是实力不济,吕家父子恐怕早就来攻安定,为苻坚报仇了。
“上郡之敌,显然更重要,王师上下,也应知轻重缓急。威慑姑臧,其实王师此战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转战上郡,既是为了避免局势恶化,也是开启下一次战斗,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妥。”梁殊沉声说道。
“氐人现在已经广树城寨,难以称之为‘龟缩上郡、苟延残喘’,闹出来这么大的动静,身为安定郡守的梁兄都不知情,现在着急想要调动王师,难道不觉得羞愧么?”袖子一振,崔逞颇为不满的说道。
“就事论事,不就人论人,此都督府行事之准则也。”梁殊皱眉,“余初来乍到,不了解敌情,有疏忽之处,自然请都督批评,但是眼前之局,总归是要破解的!”
说罢,梁殊干脆了当的对着杜英拱了拱手,显然不想和崔逞纠缠。
杜英的目光在互不相让的两个人身上扫过,无奈的说道:
“虽然现在知道氐人豪酋是吕家父子,但是氐人所占据的地盘仍然是那么大,氐人的兵马也仍然是那么多,和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让谢玄率步骑去战便是。无须再多争执。不过刚刚梁殊所言也有道理,吕婆楼毕竟是苻坚之师,手腕或许更多一些,所以多调遣一些兵马也在情理之中。
这样吧,余亲自下令,调遣八百步骑折返安定,同时尽快动身前往姑臧,若是军中真的有人心不稳之处,余也能弹压。
更何况杀氐人,可比站在姑臧城外看着,却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来的好多了,不见得军中就对来回波折有意见,崔主簿也不用如此多虑。”
杜英仍然打算前往姑臧,而不是坐镇安定,这自然让梁殊和崔逞眼前一亮。
若说关中谁能一人抵千军,恐怕也就是眼前的杜都督了。
有杜英在,军中的抱怨自然会少很多。
而且有杜英在,自然也就可以体现都督府对于凉州的重视,不管是敦煌、酒泉和张掖各地的世家,还是姑臧城中现在依附于宋氏的世家,大概都愿意和杜英当面谈一谈。
效果远胜于单纯的兵马威慑。
同时,杜英看向凝神思索的谢玄:
“对于进攻上郡又没有了信心?”
什么叫“又?”
不过谢玄终归没有敢对杜英表示不满,摇头说道:
“氐人残部,土鸡瓦狗尔,翻不起什么风浪的。吕婆楼和吕光纵然有才能,也挽救不了雍州尽为我有的大势所趋。
正是因为知此,所以吕婆楼现在肯定也会有所犹豫,到底是和我军生死决战,还是索性自暴自弃,开放榷场,往来通商······
至少从目前来看,他们是想要定居在上郡,也没有北走草原之意,所以这肯定是吕婆楼在犹豫的问题。
他想要给苻坚报仇,可是他麾下的这些氐人也都是做这般想法么?从长安到安定,都督已经把氐人的脊梁骨打断了。
更甚至,对于这个本来就是一盘散沙的民族来说,他们能够凝聚在一起,形成氐秦这么一个国家,主要还是因为外有匈奴和鲜卑的压迫,内有苻家这个三代皆强的家族罢了。
如今打是打不过,苻家也没了,吕家是否有那么强大的号召,能够让这些氐人残部们放下心中的畏惧,和我军生死决战?
又是否有这般信心,能够战胜我军?”
谢玄的问题抛出来之后,崔逞和梁殊面面相觑。
他们显然都在尽可能地把对手想象的强大。
骄兵必败,因此只有站在这个角度,才能尽可能准备周全。
杜英的眼眸之中闪过光彩,但仍负手而立:
“继续说。”
谢玄伸手指了指舆图上的上郡方位:
“异位而处,若我为吕婆楼,肯定是不想打的。现在不过是尽可能的积攒一些兵马而已。
若王师北上,那么可以先打,打不过之后再做决断,是跑还是降,其实并非全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