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悬塞外的凉州,如今算是正式回到了朝廷的怀抱之中。
“凉州兵马都已经安顿好了?”
桓冲颔首:“按照昨日敲定的方案,凉州兵马已全部出城,在城南和城北列队,清点人数和武备。
军中已经抽调了人,负责筛选士卒。若是愿意还家的,可以直接离去,若是想要留下的,再经过筛选,挑取其中年龄、身体都好的,和王师混编,尽可能保证能选出来一支人数在五千到八千的队伍。
除此之外,剩下的士卒,将会向地方曹司交割,有曹司统一分派安顿,作为各郡县的吏员、郡兵等等。”
杜英点头:
“有幼子兄在,省心很多啊!”
桓冲笑了笑,他并没有和杜英商业互吹的闲情雅致,只想着尽快将西北平定下来,哪怕这也意味着杜英将带着雍凉和关中真正蜕变为天下版图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势力,日后和荆州之间很有可能也做不成朋友,只能做对手了,桓冲也想先了结自己的梦想。
至于以后的事,自己头疼,杜英肯定也头疼,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因此他指着前方说道:
“人出来了。”
前凉州刺史、凉武侯张玄靓,身穿白衣,手里捧着凉公印玺,旁边的几名张氏族老,则捧着田地名册、官吏花名册之类的,亦步亦趋,跟在张玄靓身后。
在他们的后面,则是昨天见过的宋澄,带着凉州文武官员,其中还包括杜英一直挂念着生死的梁殊。
远远看去,这家伙白白胖胖的,杜家的伙食看来还不错。
在这些人之后,有一辆囚车缓缓而来,里面那人,肉袒加柙,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宋家家主宋混了。
看到囚车,杜英和桓冲也收起来笑容。
舍一人而保全家,宋混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物。
只可惜他的格局,只在姑臧城中,因此面对横扫西北的王师,所作所为,就不是火中取栗,而是火烧眉毛了。
若是把他丢到建康府这种世家云集、鱼龙混杂、利益纠缠不清的地方,大概真的能够带着宋家做出一番事业。
奈何在凉州,刀刃和拳头,远比什么世家的名声和钱财来的强大和重要。
杜英和桓冲翻身下马。
张玄靓的凉武侯,虽然只是凉州私自册立的,但是朝廷之前就给了凉州任免封赏之权,所以这也不算完全违规。
朝廷可以通过调任的方式来免掉张家在凉州委任的官员,但是对于张家封赏的爵位,却也不能说撤就撤。
毕竟这关乎到朝廷的信誉,也关乎到朝廷以后对其余短期内难以掌控势力的安抚。
“参见武侯。”杜英和桓冲一拱手。
张玄靓哪里真的敢让他们两个行礼,眼见得这两个家伙不约而同的就要躬身,他吓得直接跪倒在地,手中的盘子更是举着高过头顶:
“凉州罪臣张玄靓,携凉公印玺并凉州文武父老,恭迎王师入城!”
杜英和桓冲也吓了一跳,让侯爷给他们下跪,他们有点儿受不住。
桓冲一把接过来托盘,杜英则搀扶张玄靓,实打实用力的那种。
现在杜英还是要当大晋西北孤臣的,结果现在让张玄靓给自己下跪不起,若被有心人看到,到时候奏章往江左一送,杜英这名义上的忠臣也当不成了。
张玄靓被杜英拽起来,还是有些慌张的。
“臣下尚无封爵,当不得武侯一跪!”杜英连忙压低声音提醒。
张玄靓定了定神,笑的有些尴尬。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直接跪下的。
主要还是因为宋家向杜英投降,打的也是宋家的名义,作为宋家的傀儡,张玄靓没得选择,但不管怎么说,他在这其中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属于可有可无的角色。
而且杜英到最后也没有明确说对于张氏,打算怎么安排。
之前梁殊和宋混扯的那些皮,现在因为宋家不战而降,所以是不是还作数,张玄靓也不知道。
因此他惶恐不安之下,见到杜英行礼,自己就忍不住先跪下。
姿态一定要放低,说不定才能获得杜英的可怜,同时还表明张家绝对没有在凉州再对杜英发起任何挑战之意。
若把姿态仍然抬高,那张玄靓有理由怀疑,自己可能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杜英的话是这么说,但是脸上已经露出了笑意,自然是对张玄靓的识时务很满意。
张玄靓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当即慨然说道:
“玄靓虽添为王侯,但就任以来,为奸佞所威胁掌控,毫无建树,比之都督,天壤云泥。
再纵观张氏立足凉州三代人之种种,有遵从王化、牧民一方者,有称王自立、大逆不道者,也有名为称公、实则怀有割据一方之心者,此虽非玄靓所为,但也是张氏所为。
今虽拨乱反正,但错既是错,张家有罪,玄靓亦是罪人,朝廷还未定罪,但玄靓已以罪人自居,所以此一拜,为罪人之拜,都督自可以受得。”
杜英看着一脸诚恳,眼角甚至都有泪水的张玄靓,也知道这话十有八九是发自内心。
看上去是历数张家罪过,但是实际上是在阐明,这些众所周知的过错,我张家全部都认了,但是这些也都是过往者、先辈们的过错,现在我张家一心认错,只求责罚。
其实也是在卖惨求宽恕。
而且以张氏在凉州的影响力,再加之张家之前也对杜氏有收容、照拂和重用之恩,所以杜英顶多也就是让张家从此归为平民,总不可能赶尽杀绝。
杜英微笑着说道:
“武侯多虑了,不管过往是是非非、功功过过,张家扼守西北、护佑此地汉民之功,是谁都不能抹杀否认的。
所以武侯还请放心,余已保举武侯为姑臧太守。张家,或许不是凉州张氏了,但仍然可以是姑臧张氏。”
张玄靓大喜过望,一把抓住杜英的手,颤抖着说道:
“都督,真乃善人也,真乃我张家恩公也!”
第八百七十八章 罪集于一身
若不是杜英,张玄靓大概也只是宋家手中的傀儡,稍有不慎,宋家也可以宰了他再换一个人。
而杜英来了,张玄靓至少可以去做他的张氏家主,而不是傀儡了。性命在自己的手上,那地位低一些,算得了什么?
杜英淡淡说道:
“昔年张家照拂杜氏,今日余也算替先祖报恩。”
张玄靓顿时明白,杜英不追究张家之前的谋反之罪和对杜氏动手之罪,也是为了报答杜家欠下的恩情。
现在恩情两清,张家,和凉州的诸多世家,将没有什么区别。
杜英也不会额外照拂张氏。
但张玄靓现在哪里敢要求那么多,绕过张氏,他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旁边的桓冲,则皱了皱眉。
张家曾经自立为王,也事实上等于称帝自立了。
但天高皇帝远,朝廷虽然不认,却也只能捏着鼻子由着他们。
可如今,张家顶多算是功过相抵。
免除张家的罪过,甚至保举张家为郡守,这换做别人也没什么,都督此地军民事务的杜英,的确有这个权力,但是张家,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世家。
这并不是越权,却是犯了君王和朝廷的忌惮。
杜英如此做,一时间让桓冲都无从判断,他到底只是出于安抚本地世家的目的而为之,忽略了江左朝廷的感受,还是干脆就是对朝廷的一次试探,也是对自己手下人态度的一次试探?
桓冲不由得撇过头,发现跟在杜英身后的一众军中文武,脸色如常,都还带着笑意。
这其中也不乏聪明人,甚至还有出身世家的崔逞之流。也不乏出身江左,知道世家、地方割据政权以及朝廷之间的关系有多么敏感的将吏,诸如朱序、袁方平之流。
所以桓冲不相信他们察觉不出来杜英暗藏的意思。
但是他们都选择坦然接受。
说明他们已经默认自己是关中势力的一员,所以杜英有越庖代俎之心,他们更乐意于见到。
风从龙,云从虎,现在关中的发展欣欣向荣,军事实力更是横扫西北无人能敌,自然挡不住这些人升起从龙之心。
桓冲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他已经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有多尴尬。
若不是因为杜英一直对自己尊重有加,恐怕手下的这些将领们早就不听号令了。
甚至桓冲都怀疑,在关中的高赏赐待遇下,由他直接管辖的那些士卒们,也会在真的对其余并肩作战的袍泽拔刀之时产生犹豫。
在桓冲心中百般心思回转的时候,杜英已经安抚好张玄靓,径直向前行去。
一众将领们紧随其后,在路过桓冲身边的时候,袁方平压低声音说道:
“将军,要走了。”
桓冲骤然醒过来,也只好加快脚步跟上。
周围人大概也注意到了桓冲的反常,诸如朱序、任渠等出身江左的将领们,目不斜视,而韩胤、陆唐等出身关中的将领,则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英走过那辆囚车。
囚车中的宋混,闭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失败者,他已经做好了接受胜利者辱骂的准备。
闭上眼睛之后,周围的声音自然也就变得更响亮。
他听到了杜英平淡的声音:
“若尔不勾结吐谷浑,借杂胡之力围攻汉家城阙,则余定然不会要求宋家给一个交代。
若无吐谷浑横插一脚,无论是尔扼守城池,和王师堂堂正正战一场,还是直接开城投降,甚至反反复复、举棋不定,余都可以宽恕你的罪过。
毕竟乱世之中,只要还在底线之上,只要这件事还是我们汉家之内的矛盾,那么大家打一打、吵一吵,都没有什么。
但引外敌入寇而平内乱,不啻于饮鸩止渴,更不啻于将无数先辈开拓疆土所付出的鲜血和牺牲置之不顾。
因此,余断然不可能放过你。”
杜英的声音悠长,如同洪钟大吕一样,敲打在宋混的心间。
他霍然睁开眼睛。
杜英已经在他的前方走过,没有再驻足。
宋混不由得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