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淝水之战,更像是谢家和胡人的对决。
可是那只是主将谢玄和谢石,以及背后主帅谢安,这三谢给人的错觉。
细细观之,谢玄能够顺利率军北上,是因为整个两淮被桓冲拱手让给谢家,让谢家能够从谢尚到谢奕再到谢玄,三代人好生经营;在淝水之战起到关键性作用的朱序,也是出身荆州王师;而大战之时,黑云压城,谢安却在家中和人下棋,至于和他对弈的那个人,便是吴郡世家新一代翘楚,张玄之!
可以说,淝水之战,谢安真的调动了整个南方,不局限于江左,也不局限于谢家或者南渡世家的力量,获得了大量明中暗里的支持,才能成就八万战胜八十万的奇迹。
换而言之,这场辉煌大胜,其实是一个团结的南方对阵一个各怀鬼胎的北方所取得的胜利,是一个民族在生死存亡关头发出的怒吼和咆哮,所以本就有必胜之理。
正是因为很清楚谢安的本事,所以杜英一直以来也没有放弃过尽可能多的团结江左的力量,和郗家的联姻,以及和吴郡世家的合作,都是杜英在尽可能的挖墙脚,挖谢安的墙角,趁着谢安才刚刚出山、立足不稳的时候。
否则以后这些力量,必然都会被谢安所用。
如今,谢道韫提及关中和江左乃至于还有荆蜀在两淮展开合作,以构建起来一个三方共管、共同抵御北方胡人南下的防御地带和商贸交易地带,似乎是可行的。
以谢安尽可能团结而不是分裂的行事态度,他大概了乐意于见到这般境况。
但是现在的问题就是,关中可以和谢家合作,但除了谢家之外呢?
杜英两次截胡王家的对外联姻,几乎可以说是逮着一家对付了,之前王羲之黯然南下,后来又有长安之乱,都督府和王家之间的对立状态,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谢家支持,王家不支持,怎么办?”杜英径直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而且不只是王家,你三叔现在能够代表的只是一个,不,半个谢家,顶多还有谢家的诸多附庸,又如何能够代表整个南渡世家呢?
更何况出了南渡各家之外,他其实还要面对典午氏有可能的不满。一旦谢家和关中建立贸易,还是用着作为江左屏障的两淮之地,典午氏恐怕就要好好想一想,谢家想要做什么了。”
谢家和司马氏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已经和司马氏完成绑定的江左世家,其实也就只有庾家和褚家,庾太后已去,庾家上一辈也所剩无几,家道中落,褚家现在虽然凭借着太后褚蒜子还算声名显赫,但是并没有多少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
司马氏按理说是不会信得过谢安的,尤其是如今司马氏中掌权的褚太后和会稽王,是谢奕这一辈的人,相比之下,谢安年纪还是小了一些,之前和他们并没有太多交集,更不能指望获得这些人的信任。
因此一旦谢家力推在两淮和关中展开合作,大概落在司马氏的眼中,就是谢家和关中已经联手,想要步步蚕食、吞噬江左。
毕竟谢家在建康府中,和司马氏非亲非故,但在关中,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外戚。
按照常理,谢安也应该要帮助自己的女婿而不是外人。
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自从右军离开建康府、告老还乡之后,其实王家在朝中已不成气候。之前是王家提携谢家,如今大概要反过来了。
王家子弟如果不傻的话,自然就会积极献上投名状,否则别说是得到往上走的机会,恐怕还要被谢家百般算计刁难。
而三叔如果想要推动两淮无战事,那么自然越多的世家支持越好,对于王家来说,只是张口说说话以表示支持,甚至都不需要他们振臂高呼做领头羊。
这样的投名状,对王家来说其实再简单不过。”
“他们不要面子的么?”杜英忍不住问道。
谢道韫看了杜英一眼,有些奇怪:
“当初王丞相带着全家老小跪宫门的时候,都不顾面子、为不知多少人嘲笑而不去,为的可不就是能够得到赦免?
命都没有了,要面子有什么用?更何况有时候越是这种低声下气、主动示弱,才能够激起来对手的征服欲,让对方的虚荣得到满足,反倒是不愿意下狠手了不说,而且姿态放的这么低,还要赶尽杀绝的话,那么对手的名声也就臭了,这年头,谁愿意失了名声?
至少对于世家来说,是这样的。”
杜英无奈的说道:
“这倒是不假,当年王敦作乱,怎么说也是诛九族的大错,结果建康府中的王家子弟能够全身而退,王相的那一跪的确功不可没。”
谢道韫接着说道:
“而且谁说江左就只有半个谢家?若是两边联手的话,那郗中丞不会收到夫君的命令而也帮助全力推动此事?除此之外,吴郡世家大概也会帮忙吧?”
“不是大概,而是一定,一旦通商南北,那么吴郡世家受益颇多。”杜英缓缓说道,“反倒是余和你家三叔,怕是要好好的思忖一下,会不会因此而给了吴郡世家坐大的机会。”
“吴郡世家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夫君只要能够控住吴郡世家中的小辈,让他们能够遵从关中之政,愿意和关中携手,那么就不足为虑,如果吴郡世家真的想要闹出来什么风浪,那大概也是在江左,到时候也不是夫君先来头疼,不是么?”谢道韫含笑说道。
杜英摸了摸鼻子:
“感觉这样是在坑你三叔。”
谢道韫露出狡黠的笑容:
“三叔本来就是想要让谢家两头受利,既然如此,那两半谢家,本来就应该相互算计,夫君对谢家放不放心,妾身不知道,但是大概能够让典午氏对谢家稍微放心一些,不是么?”
“只是稍微,恐怕还是不能改变典午氏对通商的支持。”杜英皱眉。
“所以夫君还需要为典午氏好好的‘规划’一下,想要让典午氏最终点头,其实方法也很多,妾身认为更应该结合着来。”
第九百六十二章 算典午
杜英登时露出笑容,一本正经的拱了拱手:
“愿闻其详,还请谢先生不吝赐教。”
谢道韫笑着拍了他一下:
“假正经什么?”
接着,她缓缓解释道:
“其实现在的典午氏也期望能够获得外面的支援来抗衡强大的世家,当然,这只是抗衡,他们也不期望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因为不管是哪一种,都注定了又会出现一个大权独揽的人。
这俨然都不利于典午氏的统治,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让各方势力打的两败俱伤,而自己在暗中积蓄实力,等待着关键时候,一举出击。
会稽王其实在不久之前曾经进行过尝试,就是任用殷浩,如果当时殷浩能够潜下心来选拔人才、训练兵马,那么说不定还真的可以将世家势力彻底打压下去。
奈何他经不住大司马的挑拨,一意孤行率军北上,最终不过昙花一现,让会稽王借助这些清谈名仕推翻世家的计划直接落空。
大概这也是会稽王和大司马的间隙越来越大的原因之一。毕竟半生心血直接付之东流。
不过会稽王也不是等闲之辈,失败了一次,其必然还在等待下一次机会。而夫君说不定就能够为他创造这样的契机。”
杜英想了想:
“阿元是说,余通过和江左的贸易,实际上等于打破了世家对江左市场的垄断,关中的商品和江左的商品进行竞争,百姓的生活乃至于所有的衣食住行,都可以不再依赖于世家,其实等于变相削弱了世家的实力?”
谢道韫打量着他,笑道:
“岂止是变相削弱,夫君本来就是奔着把江左世家敲骨吸髓去的。百姓,就是世家的根基,掌控了百姓,世家才能够在地方上说一不二,如今夫君意欲争夺对百姓的影响,简直就是在抽出世家的根基。
一旦关中和江左各家在这上面的斗争变得激烈,那么典午氏岂不就能看到崛起的机会了么?”
杜英无奈的说道:
“若是典午氏也想要插手,那最后吃亏的岂不是关中?”
“夫君对关中的商品以及关中在新政的刺激下已经展露出来的强大商贸活力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么?”谢道韫反问。
“这倒不是······”
“关中想要进入江左,那么典午氏和江左世家,哪一个都是需要迈过去的障碍,都避免不了的。”谢道韫接着说道,“因此,若是能够得到典午氏的支持,那么就算是大家各怀鬼胎,总比找不到门进去来的好吧?”
杜英叹了一口气:
“那确实是这个道理。”
谢道韫补充:
“这只是典午氏认为关中是一股可以借助的势力,夫君还得要让典午氏相信,相比于江左世家,关中的威胁或许并没有那么大。
如今夫君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朝廷忠臣、西北孤忠,作用其实已经没有多大了。
之前夫君一直向西北动兵、讨伐不臣,名义上还说得过去,后来进攻河东,也能够解释,但随着我军在南阳和大司马多有冲突,更是要插手两淮,这个名号就站不住脚了。
所以夫君应该要一改之前的谦虚,需要跋扈起来。”
杜英不由得露出笑容:
“夫人之意,余大概明白了。”
越是谦虚恭敬的一方枭雄,越是危险,这是不言而喻的。
王莽谦恭未窜时。
能够成为一方枭雄的,怎么可能胆小甚微、对朝廷不敢说一个不字,对于封赏战战兢兢不敢要?
他们的谦虚恭敬,几乎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此人有图谋,有野心,有城府,因此并不满足或者并不在乎朝廷的封赏。
而那些对于朝廷的封赏很是在乎、据理力争的人,反而野心可能没有那么大,他们并不想走到最高的那个位置上去,而是满足于割据一方,能够获得朝廷这么多封赏就心满意足了。
谢道韫现在显然是想要让杜英充当后者,向朝廷展露出自己的贪婪,而当朝廷发现杜英的贪婪是朝廷可以满足的,那么自然也就会倾向于信任杜英、和他展开合作。
毕竟就目前来看,受封大司马之后,一声不吭就要带兵进入建康府“新官上任”的桓温,显然是很不好满足的。
两全其害取其轻,让会稽王和太后选择的话,大约也会选择多支持杜英一些以对抗桓温已经找上门来的威胁。
“除此之外,夫君最大的优势,其实还是在一个‘远’字上。”谢道韫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今的典午氏,已经不是五马渡江的当年了,只想着能够偏安江左,早就没有了当年光复社稷的雄心。
因此对于远在建康府的典午氏来说,对付世家、掌控大权,至少先让大江以南听从自己的号令,才是当务之急。
关中实在是太远,关中会发生什么,又落在谁的手中,他们还真不见得会多么在乎不说,而且夫君只要名义上还是朝廷臣子,他们就会倾向于承认夫君对关中的掌控。”
杜英笑道:
“此言不假,余虽然没有到过江左,不了解江左,以至于和江左世家的对决中往往摸不清对方的思路,但是好在老天爷待我不薄,给我选了关中这一块风水宝地。
若是出生在江左的话,余可能就真的是举步维艰了。”
就现在你的这些想法,在江左,怕是要被世家们看做眼中钉、肉中刺,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一个问题······谢道韫心中如是说道,同时也难免露出好奇的神色:
“人因所受教育、因外物,思想会有所不同。夫君若是身在江左的话,恐怕会成为和三叔那样,对世家制度的坚定支持者。”
“不会的。”杜英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世家制度带给这个时代的危害以及最终的结局,所以并不可能成为这个制度的支持者。
谢道韫打量着杜英,夫君虽然带着笑容,但是说的非常坚定。
为什么?
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谢道韫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心中提出这个问题,但是当看到杜英和煦的笑容和坚定的目光时,又自己得出了答案。
或许他真的是谪仙人,从天而降,只为了改变这个世界,而不会被世界所改变。
不过接着,谢道韫就听到了杜英的喃喃自语:
“飞扬跋扈······”
第九百六十三章 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