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刚刚还有很多探头探脑的人:
“这整个建康府上下,一个敢来试一试的人都没有,谢家又何必非得要来试一试呢?”
“没有人来,只是因为建康府太近,近在咫尺,而都督府太远,远在天边。”郗昙无所谓的说道,“要是把这乌衣巷和朱雀桥都搬到长安去,尔便看看,是谁家门庭若市,谁家门可罗雀。”
谢安惊奇的打量着郗昙:
“重熙兄去了一趟关中,口舌伶俐了很多。”
郗昙想了想,回答:
“大概是因为所见甚多,所以潜移默化之中有了改变。在这建康府中,我们都是坐井观天,而只有走出去看一看,才知道天地之广阔,才知道原来世事人间,还有如此多奇闻异事,这方圆十里、百里之地,还能这般治理。”
“关中新政,能治理的,或许真的只是关中百里、千里之地。”谢安缓缓说道,“毕竟这世间还有太多的人,秉持着不同的想法,怀有不一样的心思,而我们想要让所有人都妥协和赞同,因此大概也就只有现在朝廷所奉行的政策,外王内法,世家为骨,才能维持。”
郗昙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站在门口说话,总归不合适,先进来吧?”
谢安打量着他,若是寻常人,大概会认为,郗昙已经折服于谢安的理论,但是谢安一时间很清楚,他大概真的只是在门口站的有点儿累了。
又或许是把自己堵在门口一会儿,堵给那些在后面跟着的人看的,想要让他们知道,谢安不只是亲自登门拜访,而且郗家的门,都不是谢安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郗昙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不管怎么说,谢安来了就是客人,如今的关中大概也没有直接和朝廷撕破脸皮的意思,所以郗昙没必要营造自己和谢安之间的完全对立,反而等于让杜英的意图被曲解。
自己好像变成了郗昙宣告关中之强大的工具······谢安自失的一笑,既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以求能够安抚关中势力,以避免关中和大司马联手、压迫朝廷,那么就已经做好了被郗昙当工具用的心理准备。
郗昙也不过是让那个他这个工具发光发热更多了一些而已。
走入院子,郗昙笑问:
“安石兄其实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吧?”
谢安:你直接这样问,礼貌吗?
他眉头紧皱,已经明显的流露出来不满的意思,但还是谨慎问道:
“此话何意?”
“若是安石兄有幸北上走一遭,看一看什么叫饿殍遍野,看一看什么叫胡尘弥漫,看一看那些百姓都是怎么在饥寒交迫之中求生的,也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易子而食,那么大概就会知道,孰对孰错了。”郗昙叹息道,“现在朝廷所做的一切,都是妥协,刚刚安石兄也说过了。”
谢安若有所思。
郗昙则接着说道:
“妥协,只是为了维持各家之间的平衡,甚至都没有办法维持不同阶层之间的平衡。
如今这江左,这建康城中,佛道各教,还有士农工商各个层级,当然,在关中有更新潮的叫法,叫做‘三教九流’,这三教九流,难道都能得其所求,饱其饥肠么?
而除此之外,朝廷可又有能耐北上,去解救那些在胡尘之中挣扎的百姓?不要忘了,并不是百姓哭着求着让朝廷去救,而是当初永嘉之乱,朝廷直接丢弃了这些百姓。
有百姓的滋养,才有世家,而按照安石兄所言,有世家才有朝廷,那么朝廷现在连拯救百姓的本事都没有,如何能够称得上好呢?
不管关中之政有没有弊端,至少现在,关中百姓安居乐业,关中王师披靡所向,若是关中新政真的只是适用于关中百里之地,那么诸位现在为何要着急的册封都督呢?
只能管住百里之地的人,应该给个郡守就绰绰有余啦!”
说罢,郗昙已经走到了大堂上,指着桌子笑问:
“安石兄,可曾饭否?”
谢安一笑,这家伙,曾经也是唯唯诺诺,现在都变得咄咄逼人了,看来关中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这问自己吃饭了吗,简直就是在明着下达逐客令了。
他也不拖沓,直接说道:
“那重熙兄认为,应该什么爵位最合适?”
郗昙想了想,说道:
“长安县侯吧,正是都督起家的地方,挺合适的。”
谢安皱眉,长安县侯,几乎等于把长安封给了杜英。
毕竟曾经的长安,不只是长安县,还有万年县之类的。
但现在的长安,就剩下一座城了。
长安县侯,可不就是把这座城封给了他。
第九百七十九章 忧在未来
谢安摇头,果断说道:
“长安,旧都也,不可。”
“那是前朝旧都了······哦不对,算起来应该是前前朝,莫非安石兄心念前······前前朝?”郗昙一脸震惊。
谢安无言以对。
这家伙不只是言辞犀利了,而且好像都会耍无赖了。
不等谢安回答,郗昙接着说道:
“那岐县侯怎么样?”
谢安皱眉更甚。
凤鸣岐山,这是关中大兴、横扫东方的隐喻,毕竟历史上的周朝就是这么做的,所以还不如长安县侯呢。
郗昙打量着谢安,好像在说,你们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谢安叹了一口气:
“此子,恐怕要成朝廷之大患,至少现在,乌衣巷中、大司马门内,都是这般认为的。”
乌衣巷代表的是王谢各家,而大司马门是建康府皇宫正门,自然也就代表着皇室的态度,显然王谢各家和司马氏已经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郗昙笑道:
“若是朝廷有功不赏,寒了天下人的心,那恐怕才是大患。”
谢安苦笑一声:
“所以杜仲渊,当真是把我们推到了两难的地步。”
“朝廷本来就没得选。”郗昙一摊手,“尔等不是想要平衡么,现在大司马已经率军驻扎在建康府门口,难道还要想着打压关中么?
现在都督和大司马,在南阳可还有纠缠,或许朝廷可以考虑拉拢都督,以和大司马作对。”
谢安默然。
维持平衡固然没错,但是杜英崛起的太快,而且他也太年轻,因此这样的对手,在朝廷看来,威胁性甚至更在大司马之上。
大司马的年岁已经不小了,朝廷再坚持十年或者二十年,恐怕就能挺过去,尤其是坚持个十年,大司马过了盛年,也就会淡了称王称霸的雄心,对此,朝廷还是有经验的,当年的王敦、陶侃,一个又一个盘踞荆州而虎视江表的重臣或者佞臣,不都让朝廷给熬过去了么?
更重要的是,大司马的子嗣们,目前看来显然都不怎么成器,因此很多人都把大司马看成又一个陶侃,有才能又如何?
没有合适的接班人,他终归不敢向前一步的,只是保住现在的位置,至少还能够确保子孙后代的生活优渥,两三代人没问题。
可若是向前迈出一步,那么子孙可能根本没有办法守住这些基业。
但是杜英完全不一样,以他现在对外扩张的速度,想要具有挑战那个位置的资格,大概也就是不到十年。
十年生聚,足够他从小培养自己的子嗣,甚至就算是子嗣都不成器,那么杜英还可以在走到那个位置之后继续培养自己的孙子辈,那么多人,总归能出现合适的。
因此看着郗昙,谢安缓缓说道:
“大司马之忧,忧在当代。杜仲渊之忧,忧在未来。”
“但你们也没得选啊。”郗昙拿起来一个果子,轻轻摩挲,“大司马行事乖张,你们真的能堵住建康府的城门不让他进来么?”
说着,郗昙的手猛地用力,直接把那个果子捏碎,汁水喷溅而出,而他摊开手,向着谢安晃了晃,好像在说,看到了没有,一旦大司马入城,那么你们很有可能就如同这果子一样。
谢安一挑眉。
这只是有可能,但是谁敢说就必然不会如此?
“余会和朝廷上下,好好商量此事的。”谢安起身,“饭就不吃了,事关重大,余速速前去。”
郗昙正在擦手,也跟着起身:
“安石兄切莫操之过急,吃顿饭也无妨。有些事啊,真的得好好想一想才是,免得出了差错。”
谢安自然知道这家伙话里有话,笑了笑:
“承蒙盛情,余已了然。”
说罢,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郗昙跟着走到门口,谢安走的很快,俨然根本就没有让他送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扬长而去的谢家马车,又看一眼空荡荡的门口,啧啧了两声。
估计用不了多久,这里就要门庭若市了。
接着,他看着谢家马车的背影,喃喃说道:
“现在的朝廷,就是一潭浑水,安石兄,你认为自己真的有把这一潭浑水变清澈的本事么?可要小心,进去了,想要出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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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
新安也曾经是崤函古道上一个颇为繁华热闹的县城,起到连接洛阳和长安的作用。后来关中和河洛联络断绝,新安县也跟着破败萧条。
不过现在的新安,经过关中的整修,焕发出新的生机。
也因为这里重新变成了关中商队东出的通道之一。
关中拿下河东,并且向晋阳进军,商队也就可以选择出潼关,经新安北渡大河,前往河东郡南部各处县城,避免所有的商队都堆积在蒲坂。
除此之外,洛阳城中的周成,还是很给面子的,大概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怀璧其罪”的尴尬地位,所以一改常态,积极和关中寻求通商、大开榷场,意图以洛阳作为关中、两淮和河北三地贸易的中转站。
贸易,果然还是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拒绝的诱惑。
虽然现在王师隔着洛阳城、隔着河内和王屋山,和鲜卑人剑拔弩张,但是双方的贸易却展开的如火如荼,不只是洛阳城,还有上党以及几处太行陉口,都出现了双方私下里设置的榷场,鲜卑慕容和关中都达成了默契。
当然,这种默契,终归还是影响到了双方上层的决策。
慢慢悠悠走在新安县大街上,看着道路两边刚刚修缮一新的店铺,杜英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