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因为谢万的态度以及一些称呼导致的不满,在负责掩护侧翼的郗昙因病停步、北伐王师仍然在谢万的带领下孤军深入之后,激化为矛盾,彻底爆发。
其余将领顺势各自撤兵,谢万则孤身而走,慌乱之下,军无帅、将各走,被在河洛之地并未布置太多兵马的鲜卑前燕一路追杀,丧师辱国,也丢掉了东晋趁前燕和前秦之动荡拿下的河洛之地。
众将时欲杀谢万,全都得赖于随军而行的谢安一向注重打点关系,大家看在谢安的面子上,放了这家伙一马。
而谢万的这次兵败,也牵引出连锁反应,先是一直没有从政之志的谢安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躲在幕后了,从此谢家少了一个东山隐士,多了名垂千古的谢太傅。
慕容儁因此战而信心爆棚,举全国之力意欲南征,号称发兵一百五十万,结果一番折腾,劳民伤财,自己却突然驾崩,也为之后桓温枋头之战和王猛灭前燕埋下了祸根和伏笔。
如今展现在杜英面前的历史,自然已浑然不同。
但南下的慕容儁,孤军深入的谢万,还有内讧分裂的王师······一切好像又那么相似。
“当一切都错位了,反倒是变得正常了,真是神奇。”杜英嘟囔道。
“仲渊说什么?”谢奕正打量着渡过颖水的王师,没有注意听。
杜英淡淡说道:
“不思敌情,不遵前鉴,亡之未晚矣。”
谢奕脸色阴沉了几分,他相信杜英的眼界和判断,而杜英给出这样的结论,几乎等于明着宣判谢万的死刑了。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杜英则看到了谢奕的神色,他微微笑道:
“不过岳父放心,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这个牢笼被谢万给拆开了,而我们现在岂不正是要去补上?”
谢奕的脸上不无忧色:
“此次渡过颖水之兵马,不过万余,就算是加上后续的一部分兵马赶来,也不过三万,想要虎口夺食,谈何容易?
而且······”
说到这儿,他欲言又止。
杜英缓缓说道:
“岳父是在担心粮草补给吧?”
谢奕无奈的点了点头,既然被看穿了,也就敞开了说:
“我军一旦渡过颖水,向涡水进发,也就意味着我军的补给将横跨汝颖和涡水,路途遥远不说,而且很有可能会被鲜卑人拦腰切断,因此非常危险······
所以从这方面来说,我军渡过颖水,也不应该前往距离颖水太远的地方,或者至少沿着淮水行动。”
第一零七一章 打仗也可以做“生意”
目前三路兵马,名义上都还是王师所属,而且十万鲜卑兵马南下,已经是既定的事实,自然也给了整个淮南空前的压力。
相互之间虽然没有任何沟通,但是江左、大司马和关中俨然已经就联手对抗鲜卑人达成了共识,否则大司马这个时候也不会大规模渡过淮水,北上涡口。
桓温素来是一个实干派,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选择。
杜英此时率军渡过颖水,也是对大司马的回应。
关中王师同样不再南下,而是从淮北直接邀战鲜卑人,或许还能赶在另外两路王师之前,和鲜卑人交手。
而三路王师所达成的一致,也就意味着即使是关中王师,也一样可以利用淮河四通八达的水系运送兵员粮草,两淮水师还应该跑来护航才是,怎么也得意思意思。
当然这种意思很有可能会让关中觉得两淮水师有其他意思,不见得就会让他们意思,所以两淮水师十有八九不会热脸贴冷屁股,没事瞎来意思。
此次桓温率军北上,两淮水师没有前来阻挠,也没有帮忙运送兵员,就可见如今实际号令两淮水师的刘建之态度。
刘建和谢万撕破脸皮,虽然收拢了大部分两淮将门在麾下,但是这些将门最大的短板就是在朝中没有足够分量的人为他们说话,这也是朝廷随时都能给他们空降一个主帅的原因,先是谢尚——不过谢尚久为封疆大吏,还是很得人心的——接着便是谢万,历史上其实郗昙、郗恢父子以及谢石、谢玄都曾经依靠朝廷空降而上位,更不要说前些年带着王师一败涂地的殷浩。
而这就意味着,刘建他们为了避免朝廷的口风完全倒向谢家,就必须要尽可能的找点儿大腿抱。
大司马俨然是不错的选择,毕竟大司马和朝中所有人的关系都可以说不好不坏,大家没有互相往死里得罪过,再加之大司马之前陈兵建康城外的举动,更是让朝廷对他的态度,四五分妥协夹杂着三四分畏惧,还剩下的一点儿厌烦和愤怒反倒是不重要了。
至于朝廷为何是这种态度······
没办法,被手握兵权的地方藩镇、封疆重臣威胁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能妥协的就妥协,何必生气呢?
习惯就好。
不摆明旗帜造反,大家就一切好说。
但显然刘建也不打算得罪关中,关中在朝中还有郗家站在明面上,有吴郡世家在暗戳戳的用力,甚至还和谢家有一点儿联系——指谢家嫡长女是关中大都督的正室这种联系。
所以刘建没有派船只前来,以避免杜英和大司马误会,却又为他们提供了不少渡船,帮助他们分别渡过淮水和颖水。
这也是为什么,谢奕觉得粮草沿着淮水运送会比陆路安全一些。
“淮水太靠南了,我军折向淮水,只能和大司马汇合,而且无疑还会耽误不少时间。”杜英反对,“且这样就和大司马并驾齐驱,现在我军既要保证后勤之稳,又要尽量争功,尤其是要尽快控制涡水附近州郡,这样既可以支援沿涡水而上的谢万,又能够以此为屏,拖慢鲜卑人南下的动作。”
“淮北之地,都被摧残的差不多了,想要找到一两处可以守备的城池,难矣!”谢奕摇了摇头,并不乐观。
杜英倒是心中显然早就有所打算,他伸手指了指舆图:
“岳父觉得,此地如何?”
谢奕定睛看去,旋即笑道:
“仲渊可是故意的?龙亢郡······龙亢桓氏,此乃桓元子祖上所在也!”
“这倒也不,不全是。”杜英终归没有撒谎,毕竟龙亢这个名字在桓温的加成下,在舆图上本就格外夺目,怎能不惹他注意?
他索性让两个亲卫把舆图全展开,指着上面的标画说道:
“龙亢郡位于涡水之东,地属谯徐淮上,正是四通八达之处,如今已知,鲜卑大军中军应当是沿着岁(作者按:实际是左三点水右岁,打不出来)水南下,左翼居睢水,再走清水,威逼淮东,但淮东溪河纵横、多为松软滩涂,不利于骑兵车马行进,所以此路只会是偏师。
右翼则居涡水南下,兵马应当也在三四万以上,这也是我们所要对付的首要目标。
如今三军汇聚涡水,恐怕鲜卑人已经和谢万麾下交锋,我们也赶不及,而大司马定然会在后方支援和接应谢万,或者至少能确保淮北防线不会直接崩溃。
所以我们应该考虑的,大概是怎么让这一支鲜卑兵马吃不了兜着走,从此地直插龙亢,切断涡水,即断其后路,和大司马南北夹击,便可包围其军,岳父以为如何?”
谢奕也在思忖:
“但刚刚所言,粮道之事,其实并未解决,甚至进攻之方向已定,我军就必然要杀奔龙亢,粮草也只能跨过颖水,再过涡水以送达······”
“江左和荆蜀,还有淮南,岂不都可以为我提供粮草?既然需要粮草,那为什么不能从他们这里获得,非得要千里迢迢自许昌乃至河洛转运呢?”杜英反问道。
谢奕无奈,这些家伙们要是能靠得住,王师现在应该在大河北岸,而不是淮水北岸。
“淮南的情势,目前还不清楚,余还是认为阿羯能够做出来些什么的,就算只是占据一两处州郡,也能够团结州郡内的世家,为我们供应一部分粮草。
淮南屯垦久矣,各家各户又都多有藏私,凑出来一些粮食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不要说现在两淮王师自身内讧,他们应当更有想要结好强权之意。
至于江左和大司马处······”
杜英咧嘴笑了笑:
“打仗归打仗,做生意归做生意,朝堂上权柄争夺,不妨碍大家私下里先一起赚钱嘛!
粮草,我们可以通过压低关中商货的价格来换,想来荆蜀和江左应该都会很期待这个结果。”
谢奕对此倒是赞同:
“关中商货,本就在南方掀起热潮,各家各户,无不趋之若鹜。因此关中商货降价,自然等于让利于本地经销的世家,他们高兴之余也会全力配合关中补给粮草。
但是,仲渊,这终归还是损害了关中之利,舍关中之利而博天下之名,于你有利,于别人,不见得有利,久而久之,怕是会有非议。”
第一零七二章 心如明镜,避而远之
杜英张了张嘴,谢奕这么说,连唱高调、表达一番为国为民之心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了,他索性直接摇头说道:
“关中会有损失,但是并不会引起关中商贾的非议。岳父大概也知道,此次鲜卑人南下,两淮备战,商路断绝,本来就有大量的关中商贾队伍滞留两淮,更不要说货物积压诸多,向南不能送抵江左,向北不能运至关中。
所以与其把这些货物流散在路上,他们大概会更期望能够稍稍廉价,卖给本地世家,也算是解脱。”
这个时代的商贾们,还没有对自己把自己的定位和思想演变成“牛奶宁肯倒了也不能白送穷人”的那种地步,对于货物价格的控制和市场的分配之类的也缺少理论概念。
因此这一场战事,阻碍的是南北之间的贸易,双方的世家商贾都有损耗,但这是因为战事导致的,当然也有原因是由于谢万在淮南发放令牌,虽然让淮南的世家和那些匪寇们相互内斗的确避免了这些家伙们会是扰乱寿春等大郡,但商路也因此断绝。
不过大家就算对此心知肚明,肯定也不会傻乎乎的把问题归结到谢万的头上,谢家现在正是出风头的时候,因此而得罪了谢侍中,也不值得。
鲜卑兵马还没有完全南下,现在其实都不能说是主要影响因素。
但谁让鲜卑人的南下,本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呢,因此大家把所有的锅都甩在鲜卑人的身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现在关中给出这样“两全其美”,大家都能够减少损失的方案,无论是关中商贾还是江左的世家,自然都会很乐意。
“但是到底应该怎么廉价,而关中又有多少货物积压于此,恐怕仲渊还是要好好盘算一下。”谢奕忍不住提醒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江左各家······”
虽然说谢家也囊括在其中,但谢奕并没有避讳:
“其贪婪也是众所周知的,这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不是那么容易被满足,仲渊还是应当小心为上,一旦开了这个先河,那么之后可能会让他们更习惯和倾向于这般做,这压下去的价格,不见得就能够再抬上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杜英倒是有些奇怪的看了谢奕一眼:
“岳父有心了。”
在他的固有印象之中,谢奕是一个性情粗犷,完全不拘小节,更不愿意被世家的制度和规矩所约束的人,而谢奕也很少参与到世家的种种事宜之中,只是顶着一个谢家家主的虚衔而已,那也是因为当初谢家除了谢尚这一支之外,主支上只有谢奕有官面儿上的身份。
所以世家的这些种种行事方式,谢奕应该不感兴趣也不了解才是。
现在杜英恍然意识到。
他只是不愿掺和,并非什么都不懂。
心如明镜,却避而远之,大概也是一种行事方式吧,每个人的观念不同,杜英自然也不会因此而强求谢奕帮助他对付江左世家。
谢奕笑了笑,没有说话。
但很显然,他知道杜英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杜英只说了一句话,就说明杜英尊重他的选择。
“粮草解决了,而且关中商贾的保护和组织,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六扇门在两淮已有布局,而且在淮南,我们还有一支兵马。
若是阿羯能够遇到关中商贾,自然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若是遇不到的话,那也只能说天意如此了。
但关中和江左的贸易,惠及江左各家,各家肯定也会想办法保证关中商贾的安全,至于这之后怎么贸易,还得另说。”
杜英草草收尾,直接把话题转移回战事:
“而最重要的,犹然还是我们面前的涡水,鲜卑人兵马,是否能为我所拒?”
“要看鲜卑人来了多少步骑。”谢奕缓缓说道,“尤其是大队骑兵南下的话,我军应当如何应对?
之前鸿沟之战的战报,余也看到了,关中新打造的重甲和长刀······那刀唤作什么名字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