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谢石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识的多了,算是历练了出来,换做寻常世家子弟,恐怕根本就不敢接下来这个差事。
懦夫就懦夫吧,这种稍有不慎就形同送命的任务,不要也罢。
更遑论形如谢石这般,还跑到刘建的中军大帐把人家骂了一顿。
杜英虽然不知道谢石这一路走来的提心吊胆和慷慨陈词,但是能够在这最前线,甚至算敌后的地方遇到谢石,也让杜英感慨,这家伙的胆子也真是不小。
当然,胆大的人,一直浪,一直不出事,那就说明其还具备一个优点:
运气好!
杜英仍还记得,谢奕评价自己的几个弟弟的时候,对谢据的英年早逝惋惜不已,对谢安的积厚薄发赞赏有加,对谢万的狂妄自大忧心忡忡,而提到谢石的时候,说了那么一句:
毒疮自愈,五郎一向运气好。
第一一零六章 称一声“五叔”
杜英很清楚,历史上的谢石其实也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唯一拿得出手的战绩,就是作为谢玄的副手参与了淝水之战。
可是一场淝水,足够他名传千古了。
至于那些史书上也语焉不详的举止作风问题、世家纨绔痕迹,大家自然也不会太过在意。
“秘书郎一路跋涉,辛苦了。”杜英匆匆说道,“大战在即,不能好生招待秘书郎,秘书郎莫要见怪。”
此时的谢石,也一样披甲,他伸手抽出刀,朗声说道:
“大丈夫当上阵厮杀、以血报国,推杯换盏、言笑晏晏,非大敌当前而男儿所应为也!若是都督不嫌弃,余愿为都督马前卒,随都督迎敌!”
这种豪言壮语,谁都能说,谢石有心了就可以了,杜英顺着他流露出来的情绪说道:
“秘书郎豪情万丈,乃我辈中人!
秘书郎为阿元的叔父,余便不跟秘书郎客气,随着阿元称呼一声‘五叔’,秘书郎以为如何?”
谢石自然是受宠若惊,他身为朝廷秘书郎,哪怕是现在顶着一个监军的名号,显然也不足以和杜英这个封疆大吏、三州都督相提并论,更何况朝廷的监军,说得好像就跟关中兵马会承认一样,人家眼里有的就只有自家都督。
因此在军中,自然只有谢石居于下位并且向杜英行礼的份儿。
现在杜英以家族辈分称呼之,自然就等于把谢石的地位抬高了,谢石就算不敢以长辈自居,但是和杜英平起平坐还是说得过去的。
这让谢石忍不住多看了杜英一眼,有些好奇,杜都督这般突然和自己套近乎,意在何处?
莫不是借此机会向江左王谢各家示好,拉近关系?
对此,谢石不知道三哥是怎么打算的,此次北上,三哥也意识到四哥可能闯了大祸,所以让自己匆匆前来,一切便宜行事,并没有来得及多交代什么,以至于谢石现在也不能确定谢安的心中所想。
但是就他本人来说,杜英作为谢家女婿,愿意和谢家搞好关系,自然是愿意见到的,至少现在这涡水战场的局势,一下子又变得简单起来了。
若真如此的话,渐渐地,谢石的心中也升起来一些别样的心思。
半数王师都在我们这个团体的掌握之下,说不定······
至于最后是谁走到那个位置上,其实也不打紧,皇亲国戚,大家的好处都不少就是了,走的越高,所承担的压力和风险也越大,最后拿到的好处却不一定最多,不见得就是好事。
君臣之别,在这个世家几乎要把皇权架空的时代,还真的没有那么明显,毕竟当初司马氏可是连“王与马,共天下”这种话能都说出来,所以谢石会有这种想法也不见怪。
“余为家中同辈最少,让都督称呼一声‘叔父’,实在是托大了。”谢石客客气气的说道,对于这个手握大权的本家女婿,他还是谦虚一些好。
杜英大概也看出来了谢石的心思,他扬起马鞭指着前方问道:
“那五叔觉得眼前的战局,会如何变化?”
谢石可能能力不出众,但是运气是真的好,运气有时候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所以杜英还真的想听一听谢石对战局的见解。
尤其是谢石从南方而来,所了解的消息和杜英一直待在淮北所知道的必然有所不同,看法自然也会迥异。
谢石却张了张嘴,他紧赶慢赶跑到战场,就是为了把粮草尽快交给杜英,既避免王师打着打着没有粮草了,直接甩锅给自己,到时候郗昙这家伙又要在朝堂上大放厥词,王谢各家本来就已经很艰难了,哪里还架得住这家伙喷吐沫星子?
也是担心自己那个握着寿春后方大权、古灵精怪的侄儿坑害自己,所以早干完、早交差。
现在涡水战局已经稳定,无论是前往别处战场,还是返回建康府,反正谢石不是很想留在这个自己时时处处都有可能被坑害的战场上。
所以他对眼前的战事为何发生都不了解,能有什么看法?
可是看杜英的目光之中,似有几分期待,几分好奇,大概是有考验谢石急智的意思,谢石也定了定神,缓声说道:
“余自从建康而来,舟车仓促,与淮北战事所知确实不多,但从整个两淮战局来看,慕容儁虽引动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但这十万兵马,并不锋锐,否则也不会接连受挫。
王师虽强悍,但是孤军于荒野之上力挫鲜卑步骑,且是以少胜多,都督应该也会觉得胜利来得有些轻松吧?”
杜英挑了挑眉,恰在此时,前方杀声四起,王师轻骑已经和当先扑向龙亢郡城,意图撕开城外包围的鲜卑骑兵战到一起,双方你追我赶,在旷野上一前一后奔走,鲜卑骑兵在发现王师步骑配合默契之后,便没有了强行破围之意,只是四下游走,好似在牵制王师骑兵,但也印证了谢石方才所言,鲜卑人的锋芒并不锐利。
大概是因为他们之前被杜英打怕了,又大概是因为······他们本身就算不得精锐。
这倒是在杜英的意料之中,因为根据情报,最能征善战的慕容垂应该并不在涡水军中,所以其所在的位置,无外乎淮东,又或者留镇邺城。
淮东?
之前和蒋安之间关于淮东的讨论泛上心头,这自然让杜英霎时间有了些不好的预想。
莫非慕容垂率军前往淮东了?
可是这也就意味着,鲜卑人把进攻的矛头放在了淮东,甚至慕容儁亲自率领的中军,都只是诱饵。
慕容儁胆子这么大?
而且······慕容儁以自己为诱饵,却想要成就慕容垂的丰功伟绩——这功绩可能会上升为平灭一国或者至少是主宰一处战场的程度——这简直就是想要把慕容垂推到功高震主的位置上啊。
纵然慕容儁生下来就是慕容家世子,也不可能连这点儿防范之心都没有。毕竟现在慕容垂在鲜卑人之中的声望已经不低,根据俘虏交代以及六扇门调查结果,慕容恪和慕容军等领兵将领对其颇为推崇。
杜英只觉得眼前的局势形如迷雾,自己的思绪也是纷如乱麻,看来也只能等入了龙亢之后,把所有的可能都列举成条条框框,然后让参谋司根据不同的可能一点点梳理了。
第一一零七章 只想入城慕容恪
不过至少谢石的说法,给了杜英一些新的思路。
谢石倒是以此为缓冲,也算是急中生智,对眼前的这场战斗有了些看法:
“慕容恪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急迫。”
好像是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寻觅出来了什么,谢石喃喃说道:
“或许······慕容恪是真的大伤元气了。”
杜英皱了皱眉,如此说来,在那天晚上的一场激战之后,慕容恪应该是没有从慕容儁那里得到多少兵马粮草补给,所以其所统率的还是之前的那些残兵败将,士气低落之余,自然也不敢贸然接战,尤其是他们还没有弄清楚,王师手中的甲骑和甲士到底有多少。
按理说,慕容恪的任务应该是保护从龙亢郡到青州的鲜卑后方粮草运输安全,还得提防河洛、许昌一线的王师向鲜卑军队的侧后方发起进攻,所以慕容恪在下蔡之战中损失惨重,收拢的残兵败将顶多万余,且士气低落,经过短暂的休整,显然也不足以应对王师的进攻。
易位而处,杜英是一定会给慕容恪补充兵员、提振士气的,否则这种不堪一击的军队,纵然主将还有斗志,也无法让将士们奋起杀敌之心。
而慕容儁没有那么做,说明什么?
是他对慕容恪失了信任,还是龙亢郡对于鲜卑人来说其实没有舆图上展现出来的那么重要,又或者鲜卑人也已经没有了充足的兵马,所以甚至都很难为自己重要的后路留足士卒?
更或者,这一切其实只是杜英想多了,慕容儁并不觉得会有王师前来进攻龙亢郡,所以只是留下来慕容恪就足够了?
杜英犹豫之间,鲜卑步卒也已经逼近城外,他们甚至没有去招惹围城的王师,反而主动向着王师中军所在的位置行来。
杜英挑了挑眉,看向谢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军中行事,也遵循于此的话,或许有失偏颇,但是也不见得不好用,尤其是眼前······”
谢石好像意识到什么,郑重点了点头:
“抓来一些俘虏,的确能问的清楚些。”
战马飞驰,王师步骑随着杜英的将旗而动,虽然中军人数不过三四千,可是奔走之间,气势已不亚于千军万马。
寒芒乍现,陌刀队已经越众而出。
马蹄飞踏,杜英带着亲卫骑直接从步卒之中行出,绕到侧翼,宛如一把利刃,从刀鞘中微微抽出,寻觅着敌人的破绽,蓄势待发。
慕容恪大概也察觉到了眼前这支王师,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张开的嘴里都是利齿,所以决不可被其缠住,所以索性带着兵马转而向龙亢方向移动。
跑,跑了?
这是很多王师将领们一刹那心中浮现出来的想法。
他们之前所遇到的胡人,无一不是骁勇悍战之辈,打起仗来一向是莽撞的向前冲锋、不死不休,很少有看到一见势头不妙,转身就跑的。
什么时候胡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不过不得不说,慕容恪的这一手识时务者为俊杰,却让原本蓄势待发的王师,恍如一拳头直接砸在了棉花上,明明是他们为了防御而先摆出进攻的架势,却没有想到把进攻的一方直接吓跑了。
“从北侧迂回。”杜英大概也看出来了慕容恪的想法。
既然不能也不愿和王师硬碰硬,那就索性通过这种左右横跳的方式,尽可能营造出来局部战场上的绝对优势,比如现在,慕容恪直接杀奔龙亢城下,那么就能够和鲜卑骑兵夹击王师步骑,且在人数上并不处于劣势。
而且他们只管闷着头向前冲杀就可以,只要能够突破王师步卒的阻拦,那么慕容恪便能冲入龙亢郡城中!
一旦这么多兵马冲入城中,那王师再想要攻克龙亢郡,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得好生静下心来打造攻城器械才是,凭借现在所用的简易云梯,根本构不成威胁。
鲜卑人这般一改往昔一往无前打法的操作,让杜英也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甚至他有理由相信,从一开始,慕容恪就没有打算正面对决,而只是摆个架势让杜英如临大敌,并且还是摆出来个外强中干的架势,引诱杜英主动进攻,而自己脚底抹油直接冲入城中。
至于其是不是真的外强中干,那恐怕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杜英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并且杜英也没有指望着能够追得上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跑路的慕容恪,所以直接选择把兵马横在城北,亲自率领亲卫骑游走在前,探查慕容恪动向。
之所以不带步骑也加入到龙亢城下的战场,是因为早在一开始,杜英就已经把甲骑所需的衣甲搬运到城下。
慕容恪以为甲骑和陌刀队比较笨重且为杜英手中的王牌,会随着杜英中军迎战,殊不知杜英这里的几千兵马,其实只携带了一些陌刀而已,甚至就连重甲士的重甲,都只是留了几套以防万一,其余的一股脑塞给了任渠和周随。
从一开始,杜英就把中军定位为救火队员,负责在整个战场上游走支援,自然也就不好携带这些重家伙。当然,也是因为杜英对自己的手下们足够信任,也不介意把这些武备下放。
相比之下,鲜卑人内部更习惯于自成一体,上司较少干涉的部落制,让下属们不见得就能够从上司那里获得这样的信任。
“陆唐这家伙,倒也聪明。”杜英看着还在追着鲜卑轻骑漫山遍野兜圈子的陆唐,忍不住笑了笑。
鲜卑骑兵远离战场了之后,看似王师攻城步卒已经陷入守军和慕容恪所率领的鲜卑步骑夹攻之间,好似真的难以阻挡慕容恪的突破。
甚至城头上都已经响起了鲜卑士卒的欢呼声。
然而······
欢呼声戛然而止。
因为城上城下,所有人都看到,一队黑甲骑兵缓缓行出王师队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