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摇头,他伸手向南指了指:
“无妨,很快就有钱了。”
在他的背后,是士卒的阵阵操练声。
在他手指的方向,则是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而这也让任渠收起来愁容。
关中王师千里奔袭、几次血战,甚至还曾多次身处险境之中,现在也的确是收些好处的时候了。
“朝廷那边······会这么爽利么?”任渠忍不住问道。
杜英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话说你一年多之前还是朝廷将领来着?
不过任渠现在能够把自己摆在和关中同路的位置上,杜英自然是高兴的,他的心境,也一样可以代表最初投靠关中的南方将士心境。
而随着他们这一批人已经完全开始为关中考量,又会影响到后一批人,一直到关中把现在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豪杰,化为己用。
任渠没有看明白杜英的眼神,只道是杜英认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开口闭口就是朝廷,有所不妥,所以下意识的想要打哈哈送杜英走,杜英却微笑着解释道:
“我们千里杀过来,几番血战,也算是为朝廷挡住了灭顶之灾,朝廷总不可能寒了人心的,否则下一次,就需要他们这些文弱书生,赤手空拳去面对鲜卑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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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却还真真切切的在八公山下持续着。
鲜卑人的多次进攻都被打退之后,显然也被激起了凶性。
淮水,他们都踏过来了,结果现在一座小小的八公山,让他们甚至都看不到寿春城的真面目,自然是丢人的。
而且夜长梦多的道理,谁都懂。
鲜卑人本来打的就是一个王师的猝不及防,后来在淮东慢慢收拢部队,也已经耗费了很多时间,如今再不能快速突破八公山-淝水防线的话,那么就会落入桓温和寿春守军的夹攻之中。
可想而知,此时桓温肯定在率军南下,日夜兼程杀来八公山。
没有在涡水吃饱的桓温,势必要在淝水再饱餐一顿。
因而现在那些嗷嗷叫扑向王师防线的鲜卑人,落在谢玄和诸葛侃的眼中,才觉得他们的行为是正常的。
之前的缓慢进军,着实弄不明白。
但是鲜卑人变得正常了,自然也就意味着王师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才能阻止他们的前进。
从山坡上向下看去,鲜卑人的尸体已经铺满了胸墙前的壕沟,他们大概也是打算用这种最简单粗暴而血腥的方式,尽可能缩小和居高临下的王师之间的差距。
而鲜卑人也通过架设木板和短梯的方式,构筑了几个越过壕沟、直接上胸墙的通道,现在双方也正围绕着那通道厮杀,来回争夺。
战事打到现在,在前线,近乎所有的编制也都已经被打乱了。
校尉和仗主们也好,士卒们也罢,谁不是浑身淤血,提着刀拼命地砍人,哪里还知道自家主将而或自家士卒在哪里?
于是,谢玄之前编练新军所带来的好处,自然也就体现出来了。
反正怎么都是手持三种不同、却可以相互配合兵刃的士卒,混乱的阵仗中,左右两边一凑,还是很容易就凑出来的。
更或者,就算是狼筅、长矛和刀盾凑不齐,两个刀盾手背靠背,或者两个手持狼筅的士卒劈头盖脸的横扫过去,再加上另一个士卒负责在后面捡漏、打扫战场,一样可以打出一方天地。
关键就在于,三个人凑在一起,就能打,不需要等待命令,从目的上来说,有瞄到鲜卑人的弱处,有顶住鲜卑人的进攻。
从战法上来说,有趁势强攻的,有见招拆招的。
这般应对起来,可称得上游刃有余。
“一场大战下来,这些新卒也都要被打磨成好刀了。”诸葛侃刚刚也亲自带着兵马冲到了前线,替换了一批将士,好生厮杀过瘾,现在正在擦着刀上的血。
说到这里,不等谢玄回复,他就感慨道:
“得亏郡守坚持要按照新式方法训练士卒,这些将士们如今已经知道三五成群的自行去厮杀,好些次眼见得防线都要突破了,就是有人及时顶上去,所以才稳住的。”
谢玄刚刚下达了新的命令,他扭过头:
“这本就在预料之中。”
“郡,郡守刚刚说什么?”诸葛侃却是脸色一变,声音甚至都有些结巴了。
“预料之中。”谢玄没好气的说道。
“不,不,是郡守刚刚下达的命令。”诸葛侃连连摇头,好似听错了一般。
“擂鼓,向鲜卑人发起反攻,逼其稍稍撤退,放弃第一道防线。”谢玄径直重复了一遍。
诸葛侃瞪大眼睛:
“你疯了?”
甚至连“郡守”都不称呼了。
但诸葛侃显然已经来不及阻止命令的传达。
第一一五八章 上山容易下山难
少顷,鼓声变的密集,王师将士怒吼着发起反击。
原本陷入均势的战线,发生变化,鲜卑人略有些惊诧之下,的确如谢玄所料,微微后退。
但随着大批鲜卑士卒顶上来,他们又稳住了步伐,没有让王师士卒越过壕沟。
对鲜卑人而言,王师的这次突然反击,恍如困兽犹斗,但也不过只是让他们丢掉了原来好不容易拿下的胸墙上几处落脚点而已。
“你看,我军的反击,也难以撼动敌军。”谢玄缓缓说道,“即使是居高临下。
鲜卑人太多了,继续打下去的话,我们的防线会被一点点蚕食,我们的将士也会因为来不及替换而逐渐体力不支。
所以趁着我军如今还能通过反击,获取一点点余地,撤退,是最好的选择。
不然这些刚刚打磨出来的刀,都要折断在你我面前了。”
谢玄所说的场景,好似直接浮现在诸葛侃面前,让他忍不住一阵心痛。
“不过······”谢玄的嘴角微微翘起,就好似后世言情小说里的那些霸道总裁一样,勾起冷笑。
以他的年少英俊之容颜,再加上谢家出身,方才后世还真可以称一声霸道总裁。
“······谁说余就要放弃这条防线呢?”
话音未落,王师已经从胸墙滑到墙后壕沟,然后顺着蜿蜒曲折的一条条壕沟向山上移动。
与此同时,王师的弓弩手并投石车,一齐对着鲜卑人招呼,将鲜卑人死死地压在了胸墙一线。
这箭矢石块“噼里啪啦”如雨下的架势,分明是在告诉鲜卑人,王师真心要撤出防线,所以并不打算让鲜卑人追击。
但本来从山脚下向山腰上撤退的过程,就是王师防线最松散的时候,鲜卑人断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的道理,所以王师的箭矢来的越是凶狠,他们的进攻也就跟着越是凶狠,黑压压的人群举着盾牌、嗷嗷叫着往上冲。
“乱无章法,何啻于乌合之众?”谢玄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说道。
这些鲜卑士卒们也不好生想一想,为什么王师即使是在撤退这等关键时候,仍然要沿着挖好的壕沟走?
真应该去看一看《曹刿论战》。
大批的鲜卑士卒,俨然并不打算追着王师一样走壕沟,这壕沟在山坡下看,就能看出来其曲折,缀在后面,猴年马月才能追得上?
王师士卒们已经在壕沟中跑过很多次,肯定要比鲜卑士卒们来的娴熟。
所以鲜卑士卒们索性直接爬出壕沟,就沿着光秃秃的山坡向上冲。
王师走曲线,他们走直线,孰快孰慢,说不定还能一较高下。
足足数千鲜卑士卒沿着山坡往上爬,然而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不妙。
先是先头的士卒,直接跌入陷阱之中。
这些陷阱并不是深坑,只是一些浅浅的坑,但是冷不丁的还是可以绊人一下,随着前排的士卒跌倒,后面的士卒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有收不住步伐的,直接撞上去,也有勉强顿住的,就看见前面被绊倒的士卒,狼狈的滚下来。
然而这些陷阱还只是其次。
山坡开始微微颤抖,大量的檑木滚石直接顺着山坡滚落!
霎时间,整个山坡上,所有气势汹汹要冲锋的鲜卑士卒,都是瞳孔一缩!
他们也是打上头了,而且觉得王师在前面跑,自己在后面追,山坡上的守军总是要投鼠忌器的,可是他们浑然忘了,王师是在壕沟里,而他们是在毫无遮拦的山坡上。
滚落的东西,有的是巨大的石块,有的是粗壮的木头,还有一些竹筐子里面包裹着细碎的石块,甚至还有一些茅草团,则被点燃了火,这些东西乱七八糟,可见守军为了准备这一场“盛宴”,还是下了一番工夫的,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体型足够大。
大到根本落不到壕沟中去,顶多卡在壕沟上,根本不妨碍壕沟之中的人低头通行。
这些物体乌泱泱、齐刷刷滚落下来,后排的鲜卑士卒,转身就跑。
而前排的鲜卑士卒,眼底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上山容易、下山难。
此时他们除非也直接在那嶙峋乱石之间滚下去,否则如何跑得过这些檑木滚石?
更不要说,檑木滚石之间,还有箭矢横飞,显然不给他们任何一点儿空档。
漫山遍野的鲜卑士卒,一改刚刚的嚣张,一个个狼狈逃窜。
有的被石块撞上,直接就碾在下面。
还有的慌不择路下也选择直接滚下去,自己倒也变成了那檑木滚石之中的一部分,撞上山下的队友,更多的人抱成一团往下滚,而最后能活命几个,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的,则被那茅草团直接贴上,身上起了熊熊的火,在山坡上上蹿下跳、痛苦哀嚎,可是身边手忙脚乱的同伴们,甚至已经来不及给他一个痛快。
至于那些比较聪明的,一开始就沿着壕沟向前进攻,此时在惊讶的发现山坡上的友军已经完全崩溃的时候,更惊诧的看到,面前再一次出现了王师士卒。
山坡上,谢玄指了指山下:
“还愣着干什么?全军掩杀!”
诸葛侃一开始还真有些发愣,因为这些檑木滚石劈头盖脸砸下去,是他预料到的,只是他没有预料到,鲜卑人竟然会胆大包天,或者说完全目中无人的沿着山坡直接往上冲,所以让原来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都不知道的檑木滚石,一下子成为了这一战中最大的功臣。
无论是沿着王师挖好的壕沟走也好,还是尽可能散开,并且先以弓弩石弹压制王师防线也罢,其实鲜卑人有更多更合适的打法,可以尽可能地降低损失,但是他们······
显然选择了最意料之外,却又最让王师欣喜若狂的打法。
诸葛侃不由得深深看了谢玄一眼。
气运这种事,果然说不清,一个名将的诞生,需要的既是自己超群的战场把控能力和战略战术思想,也还有敌人的配合。
显然,在谢玄这儿,他自己的本事出众,诸葛侃从不否认,而他的敌人······也的确相当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