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日重新举步,却又感觉陌生。
大概是因为在前方等着自己的那个人,已经变得不熟悉了吧。
引路的侍卫在台阶下顿住脚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安对着他拱了拱手以做谢意。
侍卫受宠若惊,忙不迭还礼。
而谢安已经拾阶而上,快要走到殿前的时候,他看到两道人影走了出来。
谢安微微眯眼,抚军司马高崧和秘书监褚歆。
高崧一直都是会稽王的心腹,是他的府上司马——会稽王兼抚军大将军——至于褚歆,则是故侍中、太傅、征北大将军褚裒长子。
褚裒的长女,便是当今垂帘的太后褚蒜子。
褚歆算是国舅爷了。
不过褚家和谢家之间还有一层关系,褚歆和褚蒜子出自褚裒正妻谢真石,其为前任谢家家主、咸平侯、太常谢鲲之女,是谢尚的姊姊,也是谢奕、谢安这出自谢裒一脉谢家兄弟的堂姊。
因而,褚歆是谢安的表侄。
“参见侍中。”高崧和褚歆同时拱手见礼,声音平淡,不冷不热。
褚家出了皇后,又升为太后以后,便是不折不扣的外戚皇室了,褚蒜子垂帘,一直都放权给会稽王司马昱,摆明了是站在皇室这边的,丝毫没有为其母所出之谢家分些权力的意思,而褚蒜子不过一介女流,其所代表的,也是褚家的态度。
自褚裒北伐失败、忧愤而死后,褚家的声望因为其丧师辱国而跌落,子孙之中并没有能撑起来家业的,所以若是继续跟在王谢世家后面混日子,那么他们皇亲国戚的身份就会很尴尬,非但得不到世家的信任,反而会被排挤。
所以显然褚家选择了和王谢各家分道扬镳,这既是遵循褚裒生前的保皇北伐立场,也是为了让褚家能够有机会重返世家之巅。
跟在谢家后面,就永远只能喝汤了。
谢安充分理解这位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表侄的想法,所以只是虚虚一拱手,一甩袖子,径直向堂上走去。
褚歆脸色微变,正想要说什么,旁边的高崧眼疾手快,扯住了他的袖子,压低声音说道:
“方才大王是什么意思,你忘了?”
褚歆脸色变化一下,攥紧了拳头。
忍!
必须要忍住!
精明如谢安,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后,必然会察觉到什么,所以谢安出于试探的目的,肯定要前来询问,甚至是刁难。
在这般情况下,必须要忍住,忍到谯王带来好消息。
谢安刚刚要迈入大殿的脚步,突然顿住,他回过头。
高崧和褚歆赶忙低头,静静候在阶上。
但褚歆脸上一闪而逝的神情,还是被谢安捕捉到了。
谢安轻轻笑了笑。
褚家在褚裒之后快速中落,也不只是因为褚裒生前打败仗的原因。
褚歆根本藏不住事的模样,如何能够当得好一家家主?
他的这些神情都写在脸上,自然也就会被其余的世家子弟看在眼中,人家自然不会愿意追随一个没有城府的家族。
只可惜褚裒去世也有六七年了,褚歆毫无改观。
在这个时候看到褚歆,倒是让谢安微微放松,这说明高崧和褚歆,是司马昱的心腹,而让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当心腹,行密谋之举,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司马昱却仍然这么做了,估计既是对褚家的拉拢,也是因为实在无人可用了。
那些被世家圈养起来的司马氏皇族,恐怕一个个的,比褚歆还不堪。
不过谢安并没有完全掉以轻心。
就在进入大司马门之前,他收到了六扇门几经辗转运送过来的杜英回信。
杜英除了在信上简单表示,淮东的鲜卑人他会尽量牵制乃至解决之外,还不忘提醒了谢安一句:
当心衣带诏!
这让谢安一直都不敢掉以轻心。
衣带诏!
哪怕是汉朝皇室已经卑微懦弱到那种程度,哪怕皇帝本人只能依靠衣带传递消息,仍然有悍不畏死、忠心耿耿的臣子想要诛杀曹贼,并且一次又一次,点燃杀贼之火,乃至撼动天下大局。
第一二一五章 尚书仆射兼领吏部
圣旨所到,还是有跪拜之人。
盖因陛下到底还是陛下,皇权在这里,就有忠于皇权的人,无论他们出身世家,又或者出身寒门。
除非司马氏真正丢了大义名分,不然这建康府内,总还是有想要效忠于朝廷的。
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竟然也到了快要被当做国贼诛杀的地步。
谢安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明明大司马兵临建康府,急着让余来救火的是你们,结果现在恨不得余去死的,也是你们。
这哪里是卸磨杀驴啊,这简直就是一边磨一边杀啊。
按捺住心中怪异的想法,谢安举步走入大殿。
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已经退避,只剩下司马昱一个人端坐在堂上,仍旧埋头翻阅着什么。
当谢安一步步走到近前,司马昱好似才听到那在空荡荡的大殿上格外响亮的脚步声。
他施施然抬起头:
“安石,记得不差的话,今日休沐?所以安石可是有要事要和本王商议?”
谢安郑重拱了拱手:
“广陵失守,京口撼动,臣惶恐惊慌之下,特来求见大王,打扰大王休沐,请大王恕罪。”
司马昱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广陵战事危急,本王的确也无心休沐,本来打算明日朝会上和诸位臣工商议,既然安石心中急迫,那不妨就此先讨论一下。”
谢安打量着司马昱,他没有从这位会稽王殿下的脸上看出来一丝半点的急迫。
这位大王······浑不在意的样子,这是装都不打算装下去了?
所以谢安索性也露出些笑容,从容入座,开口便是:
“广陵失守,一旦为江左朝野所知,必然引起震动,所以虽然战事还未结束,但是臣下认为应当先问责于主将。
纵临阵换将是为大忌,现在也当为之。且整个两淮战事,淮西有大司马和关中都督率军驰援、负责阻敌,而这淮东兵马,则几乎都在朝廷直接掌控之下,步卒兵败,水师无动于衷,追究责任,都难逃其咎。
所以臣下认为,与其等着大司马和杜都督联名问责、朝廷应对不暇,还不如先自查自省,现在的朝廷,不是豢养蛀虫之时,生死存亡关头,何人能担负重任,何人只是受恩荫而居高位,都必须要分辨清楚、知人善任······”
说到这,谢安微笑着看向司马昱,目光炯炯有神:
“大王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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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时辰之后。
再一次只剩下司马昱的大殿之上。
“混账,无耻!”司马昱抓起来桌子上的奏章,狠狠地摔在地上。
联袂走进来的高崧和褚歆,刚刚也一直站在门外,自然听到了司马昱和谢安之间的对话,此时同样露出无奈的神色。
谢安······这家伙摆明了就是抓着司马昱心虚且各项布置还没有就位的机会疯狂敲竹杠。
以至于,谢安来的时候还是侍中,走的时候已经是尚书仆射、兼领吏部尚书、加封中护军了。
一个是朝廷中枢,不是丞相,胜似丞相,以为丞相候选人的职位,一个是关乎到整个朝堂官吏晋升的职位,还有一个则是关乎到建康府禁军的职位。
中枢、文武事宜,一把抓。
他进门,高崧和褚歆还可以凭借着互不统属,拱拱手以表示理解,就可以了,但是在他出门的时候,两个人也必须得硬着头皮行大礼,参见这朝堂上新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一向雍容平和的司马昱,会如此怒气冲天,也就不难理解了。
方才谢安的字字句句,犹然还回荡在他的心头。
“将领当换,朝中之臣当换,唯有任用遗贤名士,一改朝中风气,方可根治王师屡战屡败之顽疾。”
“桓元子虎视眈眈,杜仲渊野心勃勃,朝中不可浑浑噩噩,当有所变革。”
任用遗贤,任用名士,哪里来的遗贤名士?!
还不全都是世家子弟,那些承父荫的世家子弟,那些隐居山中,明明根本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知道民间疾苦的世家子弟,那些一个个磕着五石散、逍遥自在要登仙的世家子弟。
谢安这是要借助广陵兵败的问题,直接向司马昱发难,要清扫干净自司马昱上台以来一点点、一年年提拔的那些寒门子弟,要清扫自殷浩被贬为庶民之后留下来的那些余孽残党,甚至还要清扫如今在军方也有不俗实力和影响力的吴郡世家。
这是要让南渡世家的人,全面接管朝堂和军队。
自司马昱上位之后,为了能够从世家手中夺权而做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除此之外,谢安还以一句话作为结尾:
“相位空悬,不利于朝政,请复尚书仆射以代丞相之职,以应时危。”
这句话甩出来,已经不是在和司马昱商量,而是在逼宫了。
自司马昱以会稽王、领抚军大将军摄政以来,朝中没有丞相,但是司马昱就是那个大家公认的丞相,几乎所有的朝中事务也都是落在司马昱手中的,虽然他在很多事上都只有配合同意的权力,政策的制定权和决定权还是落在下面的属官手中,可是至少司马昱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
如今谢安请设尚书仆射代行丞相事,那就是摆明了连司马昱手中这批红的权力都要夺走了。
谢安要挟此次广陵失守之汹汹民意,彻底把司马昱架空,让朝政重新回到当初王导一言堂,南渡世家横行朝堂的时代!
这不是逼宫,还是什么?!
因而司马昱会有这么大的怒火,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偏偏面对谢安,面对谢安所提及的汹涌民意,他又无计可施。
江左王师把守的广陵,的确是丢了。
所以司马昱也必须要为这个失败买单,承认在自己的管理之下,现在的江左朝廷和军队的确存在问题,毕竟在当初王导的带领下,朝廷至少没有丧师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