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天下人、后来者,可看得清楚?”
“夫君真的在乎么?”谢道韫反问。
杜英自失的一笑。
是啊,我这个后来者,来到这大争之世,就是为了改变些什么。
我来了,我做了,我改变了。
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这重要么?
来此一遭,本就不为世人如何看我。
而为了:“我作为一个先知先觉的后人,能为世人做什么”。
哪怕就算是自己失败了,杜英也相信,仍然还会有关中新政推行下去,仍然还会有关中书院开设下去。
已经被改变的制度、已经被开启的民智,就是燎原的火,烧起来了,就无法扑灭。
就算我失败了,科举制也不会延迟到百年之后再诞生,想要铲除世家的人,也不会到了隋唐才觉醒。
世家也会从此之后不敢再对百姓欺压太狠,不会一直恪守如今的高低贵贱,而是也会想方设法做出一些变革以迎合风潮的需要。
不管我成功还是失败,这个世界都会更快的改变。
不是因为世家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我来过。
杜英突然笑了,笑出了声。
谢道韫静静的看着他,虽然她被吓到了,可是她总感觉,夫君笑得很畅快。
他大概是想明白了什么吧。
“江左应该快要尘埃落定了,他们愿意在建康府斗,就斗吧。”杜英收起来笑容,缓缓说道,“余要北伐了。
这,才是余的使命,汇聚着千千万万人殷切期盼的使命。”
老天爷给了桓温,给了谢安机会。
他们都没有走对。
那就让我来走。
或许我能重活一世,就是为了能走对这条路。
谢道韫看着他的目光,温润如水,还是旧温柔。
第一三一三章 皇位就在那里
一直听杜英说完,谢道韫方才开口:
“愿助夫君一臂之力。”
杜英握住她的手:
“不,是我们携手并进。”
顿了一下,他补充:
“和那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心一起。”
“嗯。”她应了一声,和杜英一起走向后院,“过了这个年,这个天下,恐怕要发生更加深远的改变了。
孰对孰错,无人知晓。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杜英明白她的意思,要改变的并不只是谁坐在皇位上,几人称霸几人称王,而是有一些已经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但是又偏偏是大潮所向的思想,将会走出之前的桎梏,真正开始在这个时代流传。
是能够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从此成为主流,还是因为过于离经叛道而“天下共击之”,现在的杜英不知道,谢道韫不知道,所有奉行这思想的关中人都不知道。
但是他们又怎能不试一试呢?
杜英当下笑道:
“善恶难分,人心有度,无须春秋,只看此世人心。”
他不求什么生前身后名,只求自己能够真的为这个时代带来了些什么、留下了些什么。
哪怕只是微小而且飘忽不定的火苗呢。
那也是星星之火······
火只要烧起来了,只要烧过了,又怎么可能无影无踪?
“夫君还说自己不是人君。”谢道韫浅笑道,却又一种设下圈套、诡计得逞的小小骄傲,“知人心,用人才,尽人事,夫君正在这么做呢。”
“是了是了。”杜英想起来谢道韫之前所说的“君子”和“人君”之论,当下含笑附和,“阿元真知灼见,远胜他人!”
谢道韫却接着担忧的说道:
“这话终究只是在你我之间说一说而已,如今天下局势之乱,各方枭雄之强,还远没有到让夫君去好生想一想如何治理天下的地步。
如果所料不差的话,此次大司马以平乱的姿态提兵入建康府,是封异姓王、加九锡了。”
“呦,篡位第一步。”杜英笑道。
一旦封王加九锡,那么接下来就是什么时候篡的问题了。
走上了这条路,就算你不篡,子孙们也会鼓动着你篡。
等于已经把自己摆在了下一个朝代开创者,而不是这个朝代之忠臣的地位上。
谢道韫瞥了他一眼,桓温若是先走出了这一步,那么朝廷必然会转而寻求依靠桓温对付杜英的可能,到时候杜英想要封王、加九锡,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朝廷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的好处一股脑给出去,现在的朝廷至少还有一点儿大义名分在,至少在江左这人口最密集、最富裕的地盘上,还有不可撼动的话语权。
所以夫君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是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杜英迎着谢道韫满是疑惑的目光,轻声说道:
“建康府就在那里,皇位就在那里,不远不近。
当余足够一步登天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余向前迈出一步,那位置就会自己跑过来。
阿元相信么?”
黄袍加身,本来就是杜英和王猛给慕容垂布下的陷阱,而且还是那种让慕容垂能够心甘情愿跳进来的陷阱。
谢道韫知道此事,所以也就更能理解杜英的意思。
只不过杜英真的想要一步登天的时候,那肯定是已经消灭了诸如桓温之类的外在威胁。
谢道韫看他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无奈的配合着点了点头:
“是了是了,相信!”
杜英微微低头看向她,正想要伸出手,却不料谢道韫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步。
佳人轻轻靠在怀中,柔声说道:
“那,妾身的好夫君,天下大势、眼前时局,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今夜,是不是可以归属于我们小小的家?”
顿了一下,谢道韫语气凉凉的说道:
“妾身口误,应该是已经越来越大的家,人可越来越多了呢。”
杜英尴尬的笑了笑,旋即郑重保证:
“请夫人放心,不会再多了。”
“那可不行!”谢道韫旋即果断的说道,她伸手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语气愈发幽怨,“怎么就没有动静呢,妾身是真的想要让家里再多几个人,多几个可爱的小娃娃。”
“欲速则不达。”杜英赶忙说道。
总是怀不上,也会给谢道韫带来极大的压力,所以杜英得让她不能这么紧张。
内分泌失调,也更不容易瓜熟落地。
谢道韫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既然夫人心事难平,那为夫更应该为夫人排忧解难。”杜英以为自己听到了谢道韫的暗示,当即推着她就要钻进厢房。
谢道韫赶忙拦住他:
“不,现在不行!这都已经什么时候了,说好了一家人一起守夜呢,妾身怎么能吃独食?”
杜英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张开手臂,对着前方的小楼比划了一下:
“也对,应该雨露均沾。”
“沾你个大头鬼!”谢道韫气道,“也不怕有损身子。”
“为夫很强壮的。”杜英自豪的说道。
想到了这几天被他折腾的够呛,可是又很舒服,令人爱恨交加的感受,谢道韫也难得的俏脸绯红,不再说话。
在激情发言之后,两人反倒是齐齐陷入了沉默。
一起走过长廊,快要到尽头、小楼已经近在眼前,并且能听到小楼之中疏雨和归雁笑闹声的时候,谢道韫突然开口问道:
“夫君,我们会一直一直这样么?”
杜英听着小楼之中的笑谈声,问:
“这样不好么?”
谢道韫回答:
“这样挺好······”
杜英明白过来。
她是担心有朝一日,自己坐在皇位上,人变了,那么整个家也就变了。
皇室,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家,没有一个寻常家庭的温馨和依赖,有的,可能只是对于权位的相互算计和制衡,说一声“同床异梦”,没有任何问题。
点了点头,杜英坚定的说道:
“我们会一直一直这样。”
晚风中,谢道韫的秀发随风起起伏伏。
摇曳的灯笼透出来明暗不定的光,照亮她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