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司马恬和郗愔之间,显然也不是什么好同僚。
郗家是朝廷中坚定的北伐派,和荆州、关中两边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不要说当年护送五马渡江之中也没有郗家,换而言之,郗家的开国元勋之位也是后来补上的,看在郗鉴老爷子不是元勋却又胜过元勋的份儿上。
所以司马氏对于郗家本来就没有太多的好感,否则也不至于郗愔和郗昙兄弟徒有虚名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重用。
当然,这也和兄弟两个痴迷道学,也没有太大的上进心有脱不开的干系。
不管怎么说,司马恬和郗愔之间,不能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吧,也只能说是相看两厌了。
但事情总是要讲究一个相对的。
相比于旁边一副“老衲真是信了杜都督鬼话”神情的老和尚,郗愔觉得司马恬的出现对于道家来说,从公理上,显然不是什么坏事。
一来皇室的信奉本来就是偏向于道家的,这从新安公主的闺名司马道福中就可以看出来。
典午也因此以黄老之学治国,奉行无为而治,以民间自主管理为根基,以九品中正制选拔举荐的人才构成层层统治基础,皇权不下乡,甚至都很难走出台城。
这种现状,显然也是世家逼迫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信了这么多年,皇室出身的司马恬大概应该是对道家更多一些好感。
二来则是因为关中道家是要从头开始,建设一个符合杜,呸,符合关中百姓需求的新教派,所以自然要竭力规避道家已经在江左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
换而言之,也就是在规避司马恬必然已经有所反感的诸多问题,甚至出发点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
司马恬自然是乐意见到这般的。
相比之下,佛家的主旨可能并不会发生太多的改变,只是在如今江左肆无忌惮的基础上多加约束子弟。
当意识到佛家还是那一套之后,就算法洁大师能够展现出来对于北方佛教超绝的影响力和掌控力,司马恬也必须得考虑,法洁大师所看不到的地方呢,而他圆寂之后呢?
佛家是不是又会野蛮增长?
所以打压佛家而扶持一个崭新的道家,几乎是司马恬唯一能够做出的选择。
在这般大局下,郗家和司马氏之间的“小矛盾”,也就不足为虑了。
不就是有造你家反的企图么,不算什么。
谯王殿下自己,不也投靠了关中么?
殿下又何故造反呢?
老和尚在默念法号,其实也在心中唉声叹气之余,司马恬和郗愔已经交换了一个眼神。
多少也都看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司马恬轻轻咳嗽一声,打破过于安静而显得尴尬的气氛:
“此部衙草创,日后还要仰仗两位,携手共进。”
“阿弥陀佛。”法洁大师高宣法号,以为应和。
郗愔则拱了拱手,含笑说道:
“愿听大王······”
“诶!”司马恬赶忙伸手止住他的话头,郗愔想要搞事情,他还想活呢,在这个地方怎么能称呼“大王”呢?
“身在王府,则行宗亲之事。”对此,司马恬早就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身在部衙则行部衙之事,在其位、谋其政、履其职,所以此处没有什么大王、殿下,有的只是同僚尔。
因此今后当以表字称呼,余先冒昧称呼一声方回兄了,方回兄意下如何?”
郗愔倒是打了一个激灵,既是因为有点儿不习惯,也是因为他在这一刻已经能够感受到,司马恬是真的要和关中站在一起了,显然这位谯王已经丢下了皇室宗亲的名号,却又坚定的扛起来为司马氏谋求一条后路的重任。
为此,任何想要阻拦他的人,都必须要面对未知的报复。
郗愔不得不对此慎重一些,能够配合司马恬的,就不要没事和他一较高下,所以当下他恭敬的说道:
“上官称呼下官之表字,是为亲切,下官称呼上官之表字,则就是冒犯了,于礼不合。
都督既以宗教司掾史委派之,则余当称呼掾史也。”
司马恬倒是也没有料到一向对什么都浑不在意,也懒得搅和的郗愔,竟然会如此放低姿态,心下受用之余,也不由得感慨:
当自己变的同时,别人也一样在变。
郗愔的改变,说明他也真的想要在关中体系下做出点儿名堂来。
方回兄,希望我们选择的这条后路,是正确的。
至少现在看来,还挺香的。
最主要的原因,则是杜英并没有因为他们敏感的身份而刻意约束他们的权柄,甚至都没有派人横加监视。
这种信任就令人很受用。
“当务之急,需要制定一套详细的规程,什么教派可以在关中开山立派,有需要遵循什么样的宗旨,不可违背何等约束。”司马恬徐徐道,“此约束,最低也应当在关中奉行之晋律之上,不可更比律法松弛。”
第一三四八章 是龙潭,不是陈桥
对司马恬提出的第一个任务要求,郗愔和法洁大师都没有意见。
律法,是关中社会运行的底线,就算他们这些时日在京口还没有切身体会到,却也有所耳闻。
若是一个以引人向善、教化百姓为宗旨的教派,甚至还要在关中律法上反复横跳,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到时候就算司马恬看不见,杜英也会主动出手。
都督虽然没有在这个新的部门安插任何高层人手,但是中低层吏员还都是关中出身的,所以司马恬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可以相信,他们所犯的错或者故意的疏忽,将会在第二天就直接为都督所知。
届时都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而他们,将会直接结束现在的“实习期”。
想到这里,司马恬也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明明这晋律,是我司马氏开国的时候为了恢复被乱世摧残殆尽的秩序而修编的,是司马氏生身立命的根基才对,结果现在倒好,真正推行晋律的,竟然是一个司马氏的反贼,反倒是司马氏本身,因为担心这样做会把世家往死里得罪,反而不敢。
当真是可笑。
可是偏生这晋律又是那反贼杜仲渊的祖先杜武库主持修撰,因此若是杜武库这个晋室大忠臣,甚至还是司马氏的女婿,得知自己的心血最后在子孙的手中变成了反抗司马氏的手段,又会作何感想?
大概也只能说一句:
你们真会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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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氏失德,进而失国,情理之中,死有余辜。”
烈烈江风之中,刘牢之斩钉截铁的说道。
杜英就站在他的身侧,现在两人正乘着一艘蒙冲战船,穿行在飘扬着飞雪的江面上。
雪虽飘落,但冰终究没有封住浩荡奔流的江水。
这波谲云诡的时局,虽然有层层迷雾,但是终究是要突破一切桎梏,向前奔流的,一如这浩浩大江。
显然在刘牢之的心中,司马氏已经成为了这江水奔流的最大阻碍之一,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从刘家现在的站队方式也可以看出来,刘建站在桓温那边,刘牢之站在杜英这边,但不管是那边,这司马家的忠臣,他们老刘家反正是不打算做了。
有着相同想法的不只是刘家,朝中备受冷落和排挤的将门、北伐派,其实多半都是这等心思。
早就已经看偏安江左的朝廷不满了,既然司马氏撑不起来大局,那我们支持能够北伐、愿意北伐的人,岂不是应该的?
把司马氏扫入故纸堆中,让北伐成功之后的主上荣登大宝,又有谁能够说我们是反贼呢?
因而刘牢之在对司马氏的所作所为彻底失望之后,已经从原来的中立派墙头草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关中主战派,既对北方胡人主战,也对江左朝廷主战。
虽然这其中有年轻人头脑发热的成分在,但是一个时代的更迭,一个王朝的兴亡,其实往往是和一群头脑发热的年轻人脱不开干系的。
普通人头脑发热,大概被骂一声“愤青”,但是刘牢之这种有兵权在手的人,真的可以掀起一场变乱。
杜英突然有点儿担心。
他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龙潭码头,感觉有点儿像陈桥。
尤其是此时等在码头上的那两道身影也逐渐明晰起来。
袁方平和谢玄。
又是两个头脑发热起来一样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年轻人。
“这里是龙潭,不是陈桥。”杜英语重心长的说道。
刘牢之又不是穿越来的,自然听不懂,茫然的看向杜英。
杜英这句话本来就不是跟他说的,而是在自我提醒。
不过这也架不住刘牢之针对杜英所说的自我延伸,当即他慨然说道:
“龙潭者,龙之所在也,潜龙跃渊,鸣于九天,此地,正应都督之字也。”
杜英:······
这也能强行解释?
代汉者,当涂高。要不你也给解释一下?
他眯了眯眼说道: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少将军,你说此处可有龙焉?”
刘牢之顿时狂喜,这是暗示么?
这简直就是在明示了!
早就有从龙之心的刘牢之,赶忙回答:
“胡尘南下,所向披靡,战火焚建康,此无龙镇龙潭而走水之过也。
如今龙自东而来,龙潭有龙也。”
杜英张望了一下,轻笑道:
“此地太小,不容施展。”
刘牢之顿时忍不住问道:
“苍龙的确当盘旋于九霄而穿行于群山之巅。都督意欲何往?”
杜英装模作样的思忖片刻,回答:
“北地何如?燕赵风雪,不知可有别于江左耶?”
刘牢之哪能听不懂杜英言外之意?再加上大军将要北上的消息,在军中高层也逐渐弥散开来,或真或假,大家虽各执一词,但见都督那边久久没有站出来解释,多半也就已经明了。
这是都督在给大家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