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九五章 控枋头
邓羌还是没有找到隗粹,大概已经带着骑兵从城东杀到城西,又从城南杀到城北,完全杀疯了。
和慕容楷唠叨了这两句之后,邓羌反倒是没有了厮杀的性子,撑着城垛,向北眺望,没有再管身后城内渐渐弱下去的杀声。
慕容楷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认了命,所以城中鲜卑人的反抗也就彻底不成系统了,自然不再需要邓羌出面,有王坦之加上隗粹,而且手底下的那些偏将和校尉们,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再需要邓羌居中调度,那就太丢人了。
正因为此,邓羌反而成了城墙上难得悠闲的人,只不过身边的士卒们却也一样无暇顾及他,当然也不敢前来打扰这位万人敌、活阎王的好兴致。
轻轻地脚步声响起,王坦之优哉游哉的走到了邓羌的身前,一样伸手撑着城垛向外,看着战后的茫茫原野:
“方才已经见过慕容楷了?”
“其已有死志,因此余承认了他的一些猜测,让他死的明白些。”邓羌回答。
“你该留下活口的,如今六扇门也未能渗透到邺城的最高层,只不过是从各个府邸之中探听到一些风声。
有些准有些不准,尤其是对于邺城朝堂上诸多官员的心思和立场揣摩尚且不够准确,而这也会影响到我们的定策。”王坦之徐徐说道。
邓羌回过头:
“能够以孤城撼强军,并且最终也没有降意,也算是一条汉子了。他的取舍,随他去吧。”
说罢,邓羌略有些不满的看着王坦之。
武将做事,更从心所欲且尊重对手,而显然王坦之作为一个文官,考虑的还是整体利益的得失。
王坦之叹了一口气:
“那也行,不过下次还是要问一下余再做决断。”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方才走的时候他还没死。”邓羌犹豫了一下,毕竟是他没有顾及全局。
“报!启禀将军,慕容楷已自尽,请将军验明正身!”一名亲卫急匆匆的行来。
王坦之又好气又好笑的看了一眼邓羌。
邓羌嘴角抽了抽,看着那个被抬来的尸体,只好一摊手:
“慕容楷离开之后,邺城中必然还有其所不知晓的变数,而要论城中文武性情取舍各自如何,也可能会有其之前未看穿之处,比如他不就是没有看穿慕容垂,也低估了渤海世家翻脸的决心,才至于今日之祸么?
所以文度兄若是想要活口的话,余去给文度兄抓一个更靠谱的来,且宽心!”
对于邓羌的许诺,王坦之不置可否,直接转移话题:
“占据枋头,意味着我们已经插手河北战场,而现在大司马还没有抵达青州,河洛王师犹然在河南,所以接下来至少几个月内,河北战场上大概就只有······我们和慕容垂。”
邓羌顿时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之前还道那慕容垂和关中签订商贸协定之后,不敢招惹我们,现在若是其真的敢来,余倒是不介意和他较量一下,倒要看看这位鲜卑人的万人敌有几分成色。”
“谬也。”王坦之伸出手指摇了摇,“谬有三处。
其一,枋头之于河北,门户也,慕容垂便是冒着将慕容恪得罪到底的心思,也要强攻枋头,哪怕这背后还有诸多鲜卑贵族和世家劝和,也只是让他的进攻稍稍放缓了一些,也得益于他的这点儿迟疑,所以才能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慕容楷作为慕容垂的直系同族,即使是之前有一些误会矛盾,也是应该拉拢的,但慕容垂不由分说直接动手,说明其在朝堂上面临的威胁和抗衡一样不小,所以他必须要通过这种方式表明自己和慕容恪之间做切断的决心,也让现在还留在邺城的这些人死了心。
对于慕容楷,其尚且可以如此坚定,那么现在甚至占据枋头的都已经不是慕容楷了,他还会手下留情么?
之前那些在攻城的时候打默契战的鲜卑贵族们,还会手下留情么?”
邓羌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此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要面临的很可能是一场守城恶战。
被自己胖揍一顿的慕容令,不嗷嗷叫着反扑才怪呢。
“但······”
“这便是其二。”王坦之就像是已经完全看穿了邓羌的心思一般,继续说道,“我们和河北之间的,只是商贸协定,而不是盟约。
打仗,和商贸有关系么?
甚至现在的协定之中,关中作为掌控商路的一方,是占据优势的,若是能够把这种劣势从战场上找补回来,岂不更是一件美事?”
邓羌攥紧了拳头。
是啊,若是能够让关中意识到,河北鲜卑军队也不是吃干饭的,照样能打,那到时候在谈判桌上,梁殊他们也不可能在和之前那样完全掌握主动了。
这一份商贸协定摆在这里,只要关中还想要实现“货通天下”,借助商贸推动关中新政的思想深入各处,那么就不会主动切断,这是关中的撒手锏,却也是关中的桎梏。
若是被敌人抓住关中的所需,反过来从关中这里获得让步,那岂不是成了赔本赚吆喝?
王坦之犹然意犹未尽:
“其三,虽然同样有万人敌之名,但是慕容垂是鲜卑人之中为数不多的天生帅才,之前鲜卑人南下的战例,伯夷你应当细细研读过,就知道其用兵,或刚猛,或奇诡,能够将骑兵多变的战术发挥到极致。
所谓兵势如水,慕容垂用兵,便有此中精髓。
之前我们面对的只是慕容令和慕容楷,而现在若是慕容垂亲自上阵呢?”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
“一介书生,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
接着,又指了指邓羌:
“尔还有隗粹,两介莽夫,唯能冲锋陷阵每当先也。”
他不由得哂笑一声:
“尤其是不要忘了,六扇门在河北埋下诸多暗桩的事,若是之前鲜卑人没有察觉到端倪的话,现在肯定也已经了然,不然又如何解释八千骑兵悄无声息出现在城下呢?
所以我们的后手已为人所知,而慕容垂的心思,却还猜不透······
凭我们三个,斗得过么?”
虽然被王坦之高低嘲讽了一下,但是看在王坦之开的是群嘲,包括自嘲的份儿上,邓羌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不试一试,如何知道?
慕容垂再怎么厉害,终究也是人。
天命所归,在于都督,慕容垂挡不住这汹汹大势!”
第一三九六章 世家之问
王坦之对于邓羌给出的玄学解释不置可否,他虽然也是讲玄学的,但是现在敌情未明的担忧,显然让他变得很现实。
看向旁边慕容楷的尸体,王坦之喃喃说道:
“得了,现在我们变成困守孤城的慕容楷了。”
似乎是响应他似的,天边,有王师斥候正飞快而来。
同时城外游走的一些王师轻骑也开始向城门的方向汇聚。
邓羌轻笑一声,看上去好像反而轻松了很多。
王坦之狐疑看着他:
“很好笑么?”
“既来之,则安之。只要其来攻,我便来守,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道也。”邓羌解释道,“总好过不知其所为,疑心另有阴谋算计的好。”
说着,他举起横刀,在身前:
“此刀,嗷嗷待哺。”
王坦之:······
忘了这家伙是个杀胚来着。
他旋即也大笑:
“也好,也好,余也想看看,万人敌面对狂风暴雨时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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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随着杜英的到来,洛阳如今也多了几分生机。
之前王猛在的时候,整个洛阳太守府上下主要侧重点,自然还是在中原战事上,整个洛阳的一切都要为战事让步。
而如今河洛王师在东方进展顺利,并且顺利和荀羡会师,鲸吞整个中原已经毫无悬念,在战争刚刚开始没有多久,战线就已经被推进到了青州,甚至至少目前来看关中的主要敌人都已经从鲜卑人变成了大司马,这些都是战前始料未及的。
再加之南侧的许昌、北侧的河东诸郡,此时都加入到了对前线的供应补给上,使得供应前线的压力已经不再全部集中在从长安到洛阳的这条路上。
让洛阳终于可以遵循关中新政开始发展建设了。
随着关中的财力物力次第抵达,洛阳城外也不再是一片荒芜,沿着洛水,从工坊到农田,错落有致,不同的土地上都有忙碌的身影,已经搭建起来的一些屋舍梁架间时不时传来呼喊声。
在这昭昭春日中,一切看上去都充满了快乐和干劲,仿佛战争的阴霾已经彻底离开了这座饱受苦难的旧都。
杜英策马而行,目光在路两侧的景致上扫来扫去,面露笑容。
他带着十余名亲随离开洛阳城前往龙门,轻车简从,皆身着便装,一身白衣佩剑,这是典型的书院书生的形象不说,而且看这阵仗便知道至少应该是书院里的先生。
遥遥可以看到有人在向着杜英招手,甚至是行礼。
跟在杜英的身侧,谢道韫一身男装,扎着高马尾,看上去英气十足,她微笑着说道:
“关中新政提倡开设书院和私塾,包括已经成年工作的,一样可以通过上夜学等获得学问,而在此之前,求学是世家的特权。
因此只是依靠这一点,夫君就给了无数人出人头地的希望,哪怕只是一丝丝希望,哪怕在真正面临考校的时候,出身寒门和寻常百姓家的子弟还是很难比得过自幼读书、学识丰富的世家子弟,但是至少他们看到了契机。
所以此时面对书院的先生学子,他们的心中有的只是敬重和尊重,显然他们知道,这些先生们是真的有才能,而且也真的愿意放下架子来教书育人。”
杜英叹道:
“世家本来应当能做到这一点,奈何他们担心自己的学问为百姓所知之后,又会撼动世家的地位,所以刻意的使用这些学问作为区分世家和百姓之间阻碍。
圣人曾言,有教无类。
然世家自称上承圣人之道,却从来没有把圣人之言落到实处,焉有不亡之道理?
世家之错,就错在此。
单纯的封锁,以及凭借掌握学问和血脉来划分尊卑贵贱省,却可曾考虑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是所有人,天生就愿意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