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来越大了。”陆从兰抬手遮了遮眉骨,柔声对襄儿道,“咱们抓紧时间,放烟花吧?放完烟花,就回屋暖和去。”
襄儿欢呼:“放烟花!”
自有小厮去搬烟花了,崔令宜抖了抖身上的雪,对卫云章道:“你们先玩,我汤喝多了,去趟东圊。”
卫云章点头。
崔令宜便走了。
她离开热闹非凡的庭院,往东圊的方向走去。愈走,人迹愈少,也愈安静。等她解完手出来,方才在石径上留下的脚印,又已经覆盖了一层极薄的雪。
她洗了手,水很冷,冻得她的手指泛红,但她的心里热腾腾的,想到等会儿还能看烟花,又不由有点开心。
其实在拂衣楼的时候,也能坐在楼上蹭远处的烟花看,但那毕竟是别人家放的,她只是个旁观者;而在崔家的时候,家里也放烟花,甚至崔伦还会来问一句她喜欢什么样的烟花,可烟花漂亮归漂亮,碍于人设原因,她也不好表现得太喜形于色,再加上还有两个小孩子在玩闹,她也只能愈发端庄。
但今年不一样了,她现在可是卫云章,就算表现得活泼一点,也没关系。而且卫家放的烟花,肯定比崔家的烟花更大更好看。
正想着,只听嘭的一声,头顶有巨大烟花炸开,光彩夺目,如火龙衔烛,赫赫喧豗,纷落如雨。
崔令宜顿了一下,继而加快脚步朝庭中奔去。
喧闹声近了,不仅有襄儿的大呼小叫,还夹杂着下人们的嬉笑声。
有烟花可看,许多下人都端着碗筷,站在廊下观赏。接二连三的烟花自烟花筒中射出,在夜空中盛放,红黄紫白,映得每个人脸上光影缤纷。
而襄儿不知什么时候与人打起了雪仗,除了陆从兰和卫云章,还拉上了几个平日里照顾她的丫鬟小厮,几人一通混战,头上身上尽是雪沫。
卫定鸿似乎也起了兴致,要下台阶去加入雪仗,被卫夫人拉住,低声说了什么。卫定鸿却笑着摇摇头,还是走下台阶,弯下腰团了团雪,砸向襄儿:“爹爹来喽!”
襄儿一歪头躲过了,立时大叫:“爹爹使坏!”
她一边跑,一边急急忙忙地从地上、栏杆上收集雪球,四处乱丢。她人矮力气小,能丢的雪自然不多,但也正是她无差别攻击,连作壁上观的卫相和卫夫人身上都被砸了几个雪印子。他们也不恼,就笑眯眯地看着四处乱跑的襄儿。
卫云章藏在假山之后,专门捏了个松软的小雪球,趁襄儿不备,直接砸中了她的后颈。簌簌的雪沫掉进衣服里,襄儿被冷得叫了一声,回头看见卫云章,不由撅起嘴:“婶婶好坏!以前叔叔就是这么砸我的,你是不是跟他偷学了!”
正准备迈步的崔令宜忽然停了动作,站在垂花门后,静静地望着他们。
陆从兰笑道:“婶婶砸你?那娘亲得帮你出这口恶气!”说着也掬了一捧雪,往卫云章身上丢去,只是也没什么杀伤力罢了。
几个丫鬟上前,一起帮襄儿团了雪球,襄儿兵力大盛,抱着一怀的雪球,追着卫云章直打。
卫定鸿在一旁气定神闲地捏着一个大雪球:“襄儿别怕!看爹团个大的,等会儿埋伏在路上砸你叔叔,给你报仇!”
下人们一会儿抬头看烟花,一会儿低头看雪球混战,欢呼声、鼓掌声,不绝于耳。
崔令宜忽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必要过去了。
她不在,他们照样玩得开开心心。
而当她再看向台阶之上的卫相之时,却发现他的目光不知何时从襄儿身上转移到了卫云章身上,长久地凝视着,辨不清情绪。
作为公公,一直这么盯着儿媳当然不妥,但崔令宜知道为什么。
那个披着崔令宜皮囊的卫云章,正娴熟地与家人们玩乐,而那些不知内幕的家人,也仿佛极快地适应了“她”如同卫云章的作战风格。但,即使气氛如此融洽,卫相也还是长久地注意着不应该混在里面的那个“她”。
这里其实不需要她的。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很难再消失。
崔令宜立在阴影里,脚下的雪层被压得硬实,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雪花盘旋着落在她的发梢与睫毛上,已不再那么容易融化,就这么张着纤细的棱晶,密密地覆出一层白。
崔令宜觉得有点冷了。
她没有带暖手炉,也没有运动,这里更没有暖盆,是该觉得冷。
但她不是没在更冷的地方待过,身上穿的又是京城里仅次于皇家的御寒织物,其实不应该觉得冷。
她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那个负责搬烟花的小厮出门时撞见她,吓了一大跳:“三郎君!您在这儿干嘛呢?”
她才意识到原来一批烟花已经放完了。
卫定鸿闻声望过来,道:“三弟,你杵那儿干什么呢?哦,我知道了,你怕了我手里的雪球,是不是?”
崔令宜举起双手,走进了院子:“好大哥,饶了我。”
卫定鸿大笑,把手里的雪球交给襄儿,挤了挤眼睛:“砸叔叔。”
襄儿双手抱球,将雪球用力砸到崔令宜身上——准头不好,最后只砸中了大腿。
“哎唷,哎唷,女侠饶命。”崔令宜抱拳作揖,向襄儿求饶。
襄儿咯咯直笑,拍了拍手心的雪,朝她跑过来:“叔叔,刚才放了好好看的烟花,你有没有看到?”
“看到了,我在门口看着呢。”
“那你怎么不进来?”
“我进来,那不是挨你们的打么?”崔令宜含笑,“倒是你,忙着打雪仗,有认真看烟花吗?”
“有啊!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烟花好看呢!”襄儿微微喘着气,“看烟花又不影响我打雪仗!”
也是,她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早就看惯了各式各样好看的烟花,就算喜欢,也不会像自己一样那么在乎。
陆从兰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冒着细汗的鼻尖和额头:“好了,就玩到这里吧,天冷出太多汗,容易着凉。”
小厮搬了新的一批烟花过来放,崔令宜站到卫云章身边,便听卫云章低声问她:“你在外面站那么久干什么?”
崔令宜也低声道:“在看你父亲呢。他方才一直在看你,你有没有感觉?”
卫云章:“我自然是感觉到了,可小襄儿拉着我打雪仗,我总不能突然停下来不玩了吧?”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崔令宜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看会儿烟花。”
于是他便抬头看烟花。
一个连一个,如揭天鼓震,星河欲下。
他又转头看崔令宜,她正仰着头看得专心,五光十色倒映在她的瞳孔,有千辉流转,万枝同焰。
铜壶滴漏的声音淹没在喧嚣中,除夕的时间悄然飞逝。
烟花放完,襄儿看上去还有些依依不舍,但陆从兰却道:“时间不早了,天气又冷,父亲母亲快些回屋吧。”
卫相点点头:“那你们也早些休息。”便于卫夫人进了屋。
陆从兰牵起襄儿,柔声道:“走,襄儿,咱们回房守岁去。”
襄儿:“不再放点烟花吗?”
“你若实在想放,回我们院子放去,我陪你放,让爹爹在屋里待着,屋里暖和。”
襄儿打了个哈欠:“那就不放了吧,我跟爹爹娘亲一起守岁。”
卫定鸿笑笑,弯腰把襄儿抱了起来:“还是我们襄儿懂事,等会儿可别睡着啊,睡着了,明日没有压岁钱拿。”
一家三口渐渐走远,崔令宜与卫云章也走出了卫相卫夫人的院子。
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只见一片片碎裂的烟花壳子凌乱地散在地上,似桃花落尽,满地残红。下人们执了笤帚前来,陆续扫去。
回到自己院子中,崔令宜与卫云章洗漱完毕,换好亵衣,再一看刻漏,离子夜中还有一段时间。因还要守岁,所以为了打发这漫漫长夜,二人索性披了外袍,将暖盆挪到小几前,围坐在一起下棋。
崔令宜执黑子,心不在焉地和卫云章对弈,顺便和他说说话。
“我还以为会大家一起守岁呢,没想到这么早就结束了。”她说,“以前在崔家的时候,别说是崔伦这一家了,连崔保一家也是和我们在一起守岁的。”
卫云章道:“守完岁时辰太晚,加上京城又容易下雪,经过一夜天寒地冻,回屋的那一路就太冷了。其实路途不远,忍一忍便过去了,主要是我大哥腿脚有疾,每逢换季,便会关节疼痛。父母亲心疼他,所以我们家过年,一直是吃完年夜饭后小玩一会儿便各回各屋了。”
“你大哥腿脚有疾?”崔令宜瞪
大眼睛,“完全没发现啊!”
“他不跛,所以一般发现不了。”卫云章下了一枚白子,“主要是不能剧烈跑跳,也不能受冻。所以你看他今夜一开始没有玩雪,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才陪小襄儿玩了一会儿。”
“怪不得大嫂说什么让他在屋里暖和,原来是因为这个。”崔令宜随手摆了一枚黑子,好奇追问,“他这么年轻,怎么会有这种病症?”
卫云章执棋的手顿了顿,白子在指尖来回翻转,片刻后,他问:“你真想知道?”
崔令宜怔了怔:“……是什么秘密吗?”
“倒也不算。”卫云章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子落下,“你要是想听,就告诉你好了。”
时间倒转回幼年春猎那日,他将那场人为的意外,细细地讲给了崔令宜听。
第60章 第 60 章
崔令宜愈听愈震惊, 手中棋子掉在棋盘上,当啷转了两圈:“所以……所以,你大哥受伤,其实是替你挡了那一箭?”
“是。”卫云章看着她, “所以, 从那个时候开始, 我就在心里发誓, 绝不允许旁人再伤我家人分毫。”
崔令宜忆及自己刚到卫家时, 还曾琢磨过如何让他们兄弟阋墙, 不由默然。
“究竟是谁射出的那一箭, 最后不了了之了,又是多年前的旧事, 你不知道也正常。”卫云章道。
“那……你不喜欢康王, 也是因为他在你大哥受伤的时候,还想着招揽你?”
“他与我大哥非亲非故, 不在乎我大哥的伤势,无可厚非。但他说的话,委实不好听。”卫云章眉眼冷淡, “他既然想着招揽我, 那至少该考虑一下我当时的感受。聪明一点的,就该主动关心我大哥的伤情, 表达亲和之意,等到我大哥伤好、我与他关系熟络之后, 再提伴读之事。而他却自认为当他的伴读是恩赐,甚至还把揪出幕后凶手作为诱饵来诱我答应, 此举可有尊重过我和我大哥半分?诚然,我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就记恨他, 但他表现出的这番态度,就显而易见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之人。他甚至连做戏都懒得做,不懂得体谅臣民、与臣民共情,如此唯我独尊之人,即使将来荣登大宝,也会有失却人心的一天。我何必给自己揽这么个苦差事?”
“那太子好在哪里?”崔令宜问,“听你方才所言,我也没发现他关心你大哥啊?说是和你有旧交,可既然是旧交,不更应该关心吗?”
“我与太子因文相识,彼时却不知文纸另一端是他。春猎之时,我亦不知对面偶遇之人就是他,他若一上来就关心我大哥,反倒会令我生疑。而且,他其实不是主动的人,他对我并无拉拢之意,自然也无需刻意示好。”卫云章道,“不过,后来陛下派了宫中太医为我大哥诊治,有一次太医无意中提起,大哥用的伤药乃是宫廷御用,是日常为太子请平安脉时,太子给的。说是他又不受伤,药放在宫中也是浪费,不如给更需要的人。那时我还奇怪太子怎么会这么做,还以为是他偶发善心。后来年长了一些,能入国子监了,先生从我家请辞,临走前才告诉我,一直与我有文稿往来的人,便是太子殿下。”
“所以,其实太子从未像康王一样拉拢你,只是你自己主动愿意帮他?”崔令宜终于把棋盘上的棋子捡了起来,落在了格线上,“我身为一个局外人,以我阴暗的心理揣摩,怎么那么像他故意在你面前装成那样,只等你自己上钩?只是手段比康王高明些,让你觉得是自愿的罢了。”
卫云章闻言,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竟露出一丝笑意:“若真是如此,那不更说明他比康王有本事得多?潜龙在渊,蛰伏多年,靠人格魅力吸引人才主动投效,只等一击必杀,如此英主,岂不是早追随,早享福?”
崔令宜愣了。
好像……好像是这么个理。
“于己,我与太子有私交,自然希望他稳坐东宫之位,将来继承大统;于家,我只有凭着这份与太子的情谊,在太子面前多立功勋,才能确保即使皇帝换人,我卫家上下依旧能荣宠无忧。”卫云章垂睫落子,“最后,说些你可能不信的,听上去也像是虚无缥缈的理由——于国于民,他即位,顺理成章,不会引发动荡、牵连无辜,而他,也正是百姓最喜欢的那类仁德之君。”
“据我听来的传言,似乎是仁德过了头。你不是说他小时候连猎兔子都不敢吗?”崔令宜托腮。
“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的君王。否则,还要臣子何用?还让臣子……如何晋升?”他再落一子,“你输了。”
下棋输给卫云章,是很正常的事。
崔令宜一边把棋子抓回棋奁,一边嘟囔:“好麻烦,怪不得楼主以前都不接和朝廷有关的单子,我光是听听就头疼。”
卫云章起身,推开一点窗缝,外面的雪果然下得更大了,漫天飞舞,直扑进人的眼睛。
“把窗关了吧,风吹着有点冷呢。”崔令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