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莲到的时候,正是黄昏。
碧青的天空里裹着层金黄的锦缎,倏而又翻滚出夹杂着红的深沉的血色的碎片,被淡淡的晚风裹挟着飘向远处显得有些不真实的宫阁楼宇。
被扶着下了撵轿,站在临华宫的宫门口往里看的时候,潘玉莲眼神都还有些恍惚。
不过短短近一年的光景,她这种人竟然忽然都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没有人催促潘玉莲,汪公公一直站在一旁候着。
直到潘玉莲回过神,他才引着潘玉莲进了主殿。
脱簪素衣,在殿内静坐的温昭仪循着殿门被打开的声音望去——
暮云合璧,落日熔金。
静沐在落日余晖中的殿外和殿内仿佛是两个世界。
看着踏着光影进来的人,温昭仪都忍不住微微的眯了眯眼。
等睁眼看清来人后,温昭仪显然也有些意外,她微微一怔,随后道:“是你啊。”
说完,温昭仪却又自顾自的点了点头,:“也该是你。”
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温昭仪,潘玉莲意外的却气不起来。
连潘玉莲自己都很难想象,像她这么小肚鸡肠的人,这会儿看见‘罪魁祸首’温昭仪时,竟然意外的很是心平气和。
毕竟不管肚子的‘孩子’是真是假,她险些被狗咬也是真的。
长信宫里的人被咬的血肉糊糊的,也是真的。
可她竟然连想象中应该有的怒气……一点都没有。
觑着潘玉莲的神情,汪公公朝着左右看了一眼,身旁的宫人忙搬来了椅子。
潘玉莲坐了下来。
她平视着温昭仪,:“昭仪娘娘。”
“这宫里的人怨恨嫔妾,嫉恨嫔妾的人有很多。”
“说真的,若是宫里的其他人,哪怕是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妃嫔用这种手段,嫔妾都信。”
“这些时日,嫔妾自己也想过很多人,但唯独没想过会是昭仪娘娘你。”
温昭仪也没想过坐在她面前的潘玉莲会如此的心平静和。
听着潘玉莲的话温昭仪笑了笑。
她看着潘玉莲,忽而道,:“庄贵嫔……你今日很好看,穿戴的也很合适。”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连宫人都忍不住看了眼潘玉莲。
而潘玉莲自己也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
最是简单的青裙樱草衫,松花绿的披帛。
腾的,潘玉莲记起了她同温昭仪初见时的场面——
她那时故意的穿着一身的‘花花绿绿’……却意外被温昭仪重新体面打扮了起来。
潘玉莲顿了顿,她看向汪岑,:“汪公公,本宫同温昭仪还有些其他的话想说。”
这……
看汪岑犹豫的模样,潘玉莲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听梅留下陪着本宫。”
汪岑看看静静坐着的温昭仪,又看看神色冷静的潘玉莲,最后他还是带着人出去。
临出去时,汪公公还道:“娘娘,奴才就在门口候着,有事您吩咐一声。”
潘玉莲颔首致谢,:“多谢汪公公。”
等殿内的人都全数退了出去,温昭仪看向潘玉莲,甚至还有几分打趣的笑道:“了不得啊,现在连汪公公都这么听你的话。”
潘玉莲看着温昭仪,也笑,:“娘娘说的哪的话,不过是略给了几分薄面而已。”
温昭仪点点头。
她含笑间的语气揶揄,像对着自己,又像是对着潘玉莲,:“你从前是蒙我呢,对吧?”
“在临华宫的时候,就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成日里吚吚呜呜的挤眉弄眼,那么潦草的‘装蒜’……”
潘玉莲微微瞪圆了眼睛,:“娘娘何出此言?”
温昭仪笑着一拍手,随后指了指潘玉莲,:“你瞧瞧,就是这个模样,骗的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看潘玉莲要说些什么,温昭仪笑着挥了挥手,:“得了,且收收神通吧。”
“本宫可早就想明白了——你若真是个蠢笨叫人厌烦的,陛下还能这么瞧得上你?”
潘玉莲笑笑没有回话,她静静的看着温昭仪。
而温昭仪也看着潘玉莲。
两人对视良久,温昭仪先垂下了眼。
她看向了潘玉莲的肚子,声音都些闷闷的发哑:“几个月了?”
因着明崇帝时常去长信宫,而御医只给宫里的‘三巨头’说详细的情况。
因而其他的人也不太能知道准确的月份,只有肚子大起来的时候还能瞧出来。
潘玉莲想了想,也认真的说了:“待过了五月的武举,到时候就该有三个月了。”
“现在都没过三个月……”温昭仪喃喃的道:“这个时候,稍有意外都保不住他。”
潘玉莲点点头,:“是啊,稍有意外都保住他,那些恶犬龇牙咧嘴扑过来的时候,嫔妾只当自己都要死在那了,一尸两命。”
温昭仪抬起了头,她眼睛发红的看了看潘玉莲,随即她忽然起身摸向了床榻里侧。
听梅连忙挡在了潘玉莲的身前,却见温昭仪站起了身,手里拿着个白瓷瓶。
潘玉莲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
这玩意儿,那都不用问,一看就知道能是个啥东西。
潘玉莲正要喊汪公公时,却见温昭仪已经‘扑通’一下对她跪了下来。
“自选修入宫近十载,德蒙圣恩,接连晋升,陛下还亲赐了封号……”
温者,宽柔惠下。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无颜面圣。”
潘玉莲看着温昭仪此刻的举动,心里头就和搅翻了‘调料’罐似的。
她心里生艹,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再开口时,潘玉莲声音都气的有些哆嗦,:“娘娘竟是连毒都备下了。”
“温昭仪,你,你就恨我至此!?”
看着潘玉莲没有喊人进来,跪着的温昭仪抬头看向了潘玉莲,却道:“多谢你。”
“呼——”
潘玉莲压着邪火的吐了口气。
“呵,实在是担不起娘娘这声谢!”
咬牙切齿的潘玉莲恨
恨的瞪着温昭仪。
“娘娘无颜面君,意欲在此刻服毒自尽……娘娘死的干净,一了百了,可传出去就是我逼死了这宫里的昭仪娘娘!”
“哈哈,娘娘可当真是‘智计百出’。”
“前次害我和腹中孩儿不成,如今就再出一计,便是死了还想再给我身上再泼一层脏水!”
温昭仪攥紧了手里的瓷瓶,咬着唇垂着头,听着潘玉莲的数落。
愤愤骂了几句的潘玉莲看着一言不发的温昭仪,气的连连吸了几口气,又骂了一阵。
骂到最后,潘玉莲靠在椅背上,仰着头闭上了眼。
“潘玉莲……”
闻言潘玉莲睁开眼。
她凶巴巴的看着温昭仪,阴阳怪气的刺她,:“怎么,娘娘是觉着本宫光担上个污名还不够,还要本宫亲自服侍娘娘饮鸩毒不成?”
潘玉莲认了。
连温昭仪都没想到,潘玉莲竟然肯认了。
温昭仪看着潘玉莲,却见潘玉莲又抽空了所有力气似的倒回了椅子上。
她仰着头,喃喃道:“入宫之后,几次承蒙娘娘照顾……又不曾让我在中宫拜见的时候当众出丑。”
“娘娘曾赐了一份体面。”
“如今,不过是还给娘娘而已。”
妃嫔自戕是大罪。
但若是被赐死……或是被逼死,就没有连累亲眷的说法了。
“多谢你,潘玉莲,多谢你。”
两行泪顺着温昭仪的脸颊滑落。
她抖着手打开了瓷瓶,举在唇侧犹豫了几番,最后还是闭着眼一饮而尽。
潘玉莲看都没看温昭仪,被听梅扶着起身往外去的时候,忽然被温昭仪叫住了。
“本宫嫉恨你……此事不假。”
潘玉莲站在原地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依旧往外走去。
温昭仪跪不住了,她口鼻溢血的蜷缩在地上,:“是我对不住你。”
“潘玉莲,本宫之后的话,出了这殿门……本宫是不会认的。”也来不及认。
“启兰……是犬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