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哥儿从游廊走回来, 如此鞋子衣服下摆都湿透了, 锦娘让下人拿了他的衣裳,直接在屏风后换了,再写功课。
“儿子, 快写。写完咱们早些用饭, 今日雨下的太大了,你爹爹还在衙门, 也不知道何时回来?”锦娘很是担心。
作为开封府府尹,蒋羡不仅得把大雨形成的内涝处理好, 还要妥善安置灾民, 还要对上面交代, 可谓是忙的不可开交。本来今日他休沐,都得早早起来。
雨下的天都乌黑起来,锦娘帮儿子点了两根蜡烛, 定哥儿就在一旁认真写功课。
她又跟阿盈一起去了内室, 不免道:“原本姑爷和宁哥儿一起过了解试我正高兴呢,偏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郎主如何?”
这般形势之下,难免人人自危。
阿盈道:“可是集贤相之前也很欣赏咱们郎主啊。”
“党同伐异,非黑即白, 矫枉必须过正。即便集贤相本人对郎主没什么意见, 可是会有一帮人裹挟而上的。”锦娘虽然并非官场中人,但越是旁观者,反而越看的清楚。
就像锦娘作为内院主母, 阿盈是她最得力的帮手,她若不喜欢谁,锦娘也不好强迫阿盈接受,也会看阿盈的面子,毕竟阿盈可比别人更亲近,更得用。
换做集贤相也是一样的道理,蒋羡此人虽然并非申党铁杆,但是申党得势时,他算是努力为申党办事。集贤相的人马难道会姑息他不成?
他这个位置,人家肯定是要换自己人的。
当年郑氏嫁给蒋六老爷,照样是把六夫人的人马都换了。
阿盈听了也隐约担心,但锦娘稳得住:“不打紧,这些年,咱们家里产业也置办的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大的用钱的地方,够咱们用了。”
做不了官就养望也是很好的,反正这么多年,蒋羡也做了许多年官了。宁哥儿读书科举靠自己,定哥儿也势必要跟上哥哥了。
这般想来,她自己也轻松许多。
阿盈缓缓点头,这些年回京,大小姐出嫁虽然花了不少银钱,但娘子愈发扩大了家业。邸店扩大了,吴县的田多买了一百亩,汴京买了一百亩田,太学附近的二进三阔面的宅子,也算是多有进益。
况且连自家园子的竹子、花朵、荷叶、莲蓬,还用池塘养鱼养虾,进益不少。
这几年自从大姑娘出嫁后,娘子金银首饰不再打了,还把以前太过陈旧的卖了一部分,那些旧年的绢布茶叶也是常常处理,家里其实挺殷实的。
盘算了一遍产业,锦娘的现钱如今连阿盈和蒋羡都未必真的知晓有多少,反正她就那么攒着,也颇为可观。
不算那四千贯兑换的金子,差不多有两万贯了。
许氏这边却把这些年遭遇的苦楚,小叔子俩口子如何不把她放在眼里,婆婆郑氏怎么打压她,一股脑儿的跟蒋晏说了。
蒋晏扶住他的肩膀道:“老妻辛苦了。”
许氏这些年丰腴了许多,自从生下筝姐儿之后,她就这般了。家里还请了个还俗的尼姑烧素菜,饶是如此越吃越胖。
但她素日常以简朴自持,很少裁新衣,以前的衣裳把身上的肉勒的紧紧的。
可她脸上的晦暗,眼皮的浮肿,蒋晏也是看在心中的,知道他们受苦了。
许氏笑道:“有你这句话,我怎么可能会受苦,索性一切辛苦都没有白费。”
“是啊,这些年我跟着他老人家编书,获益匪浅,如今也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了。”蒋晏负手而立,似一把要出鞘的剑,寒光闪闪。
许氏想起蒋放,噤声不谈,但她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族里那些帮忙蒋羡欺负过她的人,她绝对会一一报复过去。
比起蒋家兄弟三人的遭遇,孙世琛就已经被罢黜了,本来孙世琛还存在一丝侥幸心理,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大官,应该没人注意到。
没想到他竟然也遭到罢黜,孙世琛和周四娘子欲哭无泪。
周四娘子自己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事情,别看她平日头头是道的,乍逢其事,她先去了蒋放家中找周三娘子。周三娘子倒是极为冷静,她要跟着蒋放被贬,东西得准备好,如果是被贬官,是无法住在官衙的,要自己在外赁宅子住下。
四个儿子也得都跟着过去,她事情多的很,看到四妹妹,遂道:“你们不是还有老家么?回老家去吧。”
周四娘子觉得自己住的好好地,做什么要回老家?古代可不似现代,一会儿就到了。舟车劳顿,非常容易得病……
周三娘子也是言尽于此,她不知道丈夫会不会起复,她会跟着过去,嫁鸡随鸡嫁给随狗,丈夫满身才干,她不忍心如此。
这边周四娘子思忖的时候,蒋羡这个时候回来了,此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锦娘让浴房备下热汤给他沐浴,沐浴完出来,让他换上舒适的衣裳,又端来热粥细点小菜几样。
“每次我无论多难受时,娘子为我打点好一切,我就什么也不怕。”蒋羡喝着粥,总觉得身心俱疲的他算是轻松许多。
锦娘笑道:“大不了就辞官,我想好了,咱们家宁哥儿本也没指望他如何的,但是他现在发解了,这么说考中省试的机会就有五成了,如此一来,咱们你在家养望,儿子也能维持门楣。”
蒋羡道:“娘子,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了,我不是蒋放,凡事走极端,但是皇帝还是顾念旧情的,只是贬谪了他,并未牵连甚广,连他连襟孙世琛不过是被罢官了。”
“凡事不走极端,中间人物,也很容易被排挤啊。不过,你放心,我肯定养的起你,附耳过来。”锦娘对他招招手。
蒋羡还不情不愿的,听到锦娘说了数字,睁大了眼睛,还掏了掏耳朵:“你不是说最近不是很景气吗?怎么这么多钱。”
要知道家里可是办了一桩大事,女儿出嫁,可是花了多少银钱啊。
“反正告诉你,就是让你知晓咱们俩年底又有银钱进账了,所以你当不当这个官都无事。反正,咱们儿子也要出息了嘛,你在家好好教导定哥儿。”锦娘笑道。
蒋羡却是摇头:“你看周家,周大老爷就是起复不成,周存之势单力薄的,如今集贤相上任,恐怕他才能够回来。”
“谁能这个时候想起他啊?”锦娘不解。
蒋羡莞尔一笑:“我呀,做个顺水人情呗。”
“你做官也真是做成精了,不过,你大哥如今回来了,也没说替你二哥说一句话。之前你二哥当时回汴京,他还说要他谋官职呢。”锦娘道。
蒋羡扯唇一笑:“你在说笑话,此一时,彼一时。天下哪里有什么奸臣贤德之人,不过是顺势而为还是逆势罢了。”
次日,天光放霁,汴京一如往昔。
对门的孟夫人过来了,这几年乔昭仪又生了一女,被封为婉容,作为姐姐的孟夫人算是高兴坏了。这次什么这个党那个党的事情,才没有波及到她,所以她心情完全不受影响。
“蒋夫人,怎么着,我听说你家女儿这几日生了。”
锦娘笑道:“是啊,刚满月呢,我才去过。”
魏七郎发解了,筠姐儿诞下一子,说起来筠姐儿和她妯娌王氏倒过来了,王氏是生了一子后,接着生了一女。
孟夫人笑道:“恭喜恭喜。”
“也没什么好喜的,如今正愁明年省试呢。”锦娘道。
孟家长子倒是很出色,老二不甚行,孟三郎读书也还算可以。所以孟夫人压力也不是很大,反正有一个儿子压住庶出的就好了,老二恩荫不愁没官做,老三是比不上的。
孟夫人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您家大郎肯定成的。”
两人说着话,孙大姑娘为娘家心焦,但也庆幸自己当机立断选了孟家,再看蒋夫人照样谈笑自若 ,神采奕奕,似乎风声鹤唳的朝堂局势没有半点影响。
几人正说话间,一时听闻筠姐儿过来了,这次集贤相能够上位,也完全是因为魏大老爷的举荐。魏大老爷如今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他原本觉得申相不错,可后来见种种措施,矫枉过正,觉得反而对黎民百姓并非好事。
筠姐儿作为宰相儿媳妇,备受礼遇,孟夫人都讨好的站着,见她进来也不走,还专门只为说一句话。
“大姐儿回来了,你母亲方才正夸你呢。”孟夫人道。
筠姐儿并不自矜身份,反而执晚辈礼:“我母亲常说她不在家,您常常过来说话,彼此处的极好,正好我带了些茶来,您捎带些过去吃,若是好,我下次过来。”
孟夫人拿到手喜不自胜,出去还同几位儿媳道:“那蒋家大姑娘真真是好,人不拿大,说话又妥帖。”
孙大姑娘想起三姨母所言,皇上必定还是支持新政的,只要支持新政,申党人依旧会启用,将来魏家未必善终啊?
就像申党权势滔天时,也没想过这一日。
然而筠姐儿哪里用她操心,人一走,她就亲昵的坐在她娘身边。
“也不把皎皎带回来。”锦娘笑道。
筠姐儿道:“皎皎在我婆婆那里呢,大嫂家的两个侄女都照看着她,我这才放心回来。”
锦娘道:“小孩子小的时候最喜欢和自己的爹娘一处,你日后若要带孩子们,就少回来,有事打发人送信就好。”
“您去魏家去的也少,我肯定也得回来看看您,我生哥儿的时候,您可是陪了我好几日。”筠姐儿想娘为她付出这么多,虽然偶尔也会抱怨几句,但是完全是一切为她着想。
“现下你儿女双全的,我也放心了,日后也留心些,儿多母苦,生育太多可不是好事。”锦娘还是告诫。
筠姐儿回来当然不是扯这些的,她正同锦娘说起宁哥儿的亲事:“这次宁哥儿过了省试之后,不少人找我打听,其中有一户姓朱的人家,她家原籍洛阳,虽然生的并不算出彩,但是性情极好,娘,您有空不妨过来,我与您引荐一二。”
这当然是女儿的好心,但是锦娘对待这样的事情都是很认真的,蒋家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小官人家,儿子亦是有才有心思的人,因此找寻儿媳妇的事情,还是得慎重。
“引荐就不必了,有缘自会相见,如今党派林立,还是先缓一缓。况且,等你弟弟省试之后再说,现在还不能让他分心。”锦娘笑道。
其实她出门时,也会认识一些人,但是这是要花长时间去打探的。
且男子和女子不同,这是个现实问题,所以锦娘没有那么担心。否则找一个似许氏那般,表面看着不错,其实只是驴粪蛋外面光。
说起许氏,锦娘就笑道:“你大伯母还找了个尼姑烧火做饭,可是越吃反而越胖,你知道为何么?”
筠姐儿睁大双眼:“为何?”
“你知道那些素菜好吃的诀窍是什么么?是多放油。所有走过油的菜,色泽才会更好看,还有她爱吃的那种冬菇饺子,都是过数次油,所以很是好吃,上回去她家吃了一回,我都感觉出门道来了。”锦娘笑道。
筠姐儿笑的前仰后合。
和母亲在一起,似乎没什么太大的烦恼,总是有许多笑话。她本来还想问爹的事情,但是娘也不知道,她道:“你爹对官场比我熟,我只能管好我自己能够管的事情,管不到就别想太多了。”
能够处理的事情,她几乎都做好了,蒋羡的事情,也得他自己处理。
筠姐儿点头:“也是。对了,娘,您不是让春纤跟着橘香姐姐学了多年厨艺么?她汤水造的极好,现下在大厨房专门负责汤水。就像您说的,润物细无声,如今大厨房也算是有我的人了。”
“这便是了,将来你要吃个什么喝个什么也便宜。对了,申党如今不大好,你那位八弟妹没受影响吧?”锦娘问起。
筠姐儿笑道:“魏家也是经历过许多事情的人,哪个人宦途没有波折,她在家里如今不大受二婶的待见,好在她也识趣,不怎么出来。”
“你二婶可是人称菩萨的,怎地还有人同她处不好?”锦娘也是奇了。
越是在意名声的人,越不会撕破脸,利用她好面子的紧,反而好操作。
筠姐儿摊手:“她也是想太多了,七郎解试过了,她还问我说我满意了么?我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怎么还在在意曾经可能和魏七郎结亲的事情啊……
锦娘笑道:“她这般只能说明她日子过的不好,若是我,越是过的不好,越不会表现出来,徒增笑话。”
“是啊,我听有些人传小话给我,说她觉得我婆婆对我很好,说我有福气,这个福气原本该是她的。”筠姐儿很生气,但是这种话便是说给魏七郎听,都只是徒增烦恼。
就像娘说的,人还是得憋住一些事情,什么都不管天天说这些,本来无事还生非。
锦娘也劝她道:“如今姑爷过了解试,你儿女双全,你们俩感情也好。以前你婆婆含沙射影说你不能容人,现在也对你另眼相待,这些都是你苦心经营的。要我说,这些人只看到人家的结果,不能看到人家的难处,魏大夫人比二人精明百倍,你在她面前奉承站规矩,连我都不忍看。这些让她去做,她能熬的过来么……”
“女儿也这么说,二婶一开始规矩都不让她站,也不会很难缠。她以前和八弟吵架,二婶还站她那边,结果她四处说人家是笑面虎?不管人家笑不笑面,总是面上帮了你吧。又不是自己亲娘,谁会向着你?”筠姐儿想这些话也只能和娘说说了。
锦娘点头:“这事儿你看的明白,书上说兄友弟恭,但多的是兄弟争产的。婆慈媳孝说的也多,可天底下做婆婆的,有几个不想再儿媳妇面前摆谱的,别人家几句好话,就当人家是亲娘了,还是自己得立起来。”
母女二人又说了些话,最后筠姐儿临走时道:“娘,若是爹爹有什么事情,您一定要传信给我知晓。”
锦娘心里一暖,重重点头。
集贤相回来之后,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这就是名义上的首相的地位。蒋晏也水涨船高,升为正四品的尚书左丞,许氏一改往日的郁气,大宴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