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也可以是个很好用的理由。
小蔡产生了一点模糊的猜测,无忧竟然会画舆图!这放在古代,是一项非常难得且专业的技能了。
她想到了刺客,无忧会是一个以寻亲为幌子,光明正大进入京城的刺客吗?
从开头的情节就能看出,这个王朝对基层的统治已经相当崩坏了。就因为无忧做了个拔剑的动作,小吏如此轻易地放她进城,丝毫不担心她在城内会惹出什么麻烦。或许在他看来,京城的秩序能否维持,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她是无忧,她是大侠,她是来杀某个很坏的高官,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而对方位高权重,无忧以寻亲的名义,其实是想争取政治同盟?
这些都是小蔡的猜测,也许电影里的角色也想到了这一点,或者他们只是为了向吏部侍郎示好。总之,无忧被包围了。
寻常的健仆和护卫奈何不了她,即使给她扣上了“偷盗金簪”的罪名,捕快也不敢和她真刀实枪地干架,总有一百种方法应付了事。
就像前面说的,只要不是祸到临头,牵涉己身,谁在乎她在京城做什么!指望基层官吏有社会责任感,实在是太难为他们了。
所以,为了抓她,他们甚至还动用了羽林军。
无忧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周围是披坚执锐的士兵。
镜头里的他们人高马壮,威风凛凛,眼神里带着必胜的信念,无忧都有些看呆了。
她问道:“燕北之地,也有尔等善战之兵么?”
结合在之前的剧情中,市井内流传国朝军队在燕北一战即溃的消息来看,这句话相当贴脸开大了。
对北方的蛮夷,他们唯唯诺诺,望风而逃;对孤身一人的女郎,他们信心十足,重拳出击。小蔡冷笑,这就是古代绝大多数军队的常态。
偏偏无忧脸上的表情还那么真诚——别怀疑,凌穗岁能用最天真的态度,演出最嘲讽的效果。
剧情发展到这里,她应该在街头上演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戏,事后再昂首挺胸离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样才够高级,够有格调,也符合观众对大侠的想象。
这是小蔡的心理预期,但这场战斗,并不是这样的。
无忧的剑从不出鞘,士兵们的刀刃却直逼她要害。他们带着头盔,她没那么容易砸晕他们的脑袋,所以无忧陷入了苦战。
她在地上打架,上流人士们在酒楼雅座观看。他们优雅地喝着茶,吃着点心,讨论究竟是该把她杀了,还是将她打残,再送到吏部侍郎府上呢?那位公子会喜欢哪一种方式?
还有人说,真可惜。这样精彩的表演,以后就见不到啦。戏班子只会套路式的过招,一点都没有命在弦上的紧张刺激,没意思!戏子们不搏命,又怎么带给他们这般愉悦的体验呢。
至于士兵们在作战过程中推翻的货架,践踏的物什,是不被他们看在眼里的。同理,市民们因家产被破坏、家人被随手抓来当肉盾的哭喊声,也飘不到他们的耳边。
这座酒楼很高,可无忧就在地上,她看得见,听得到。
她的表情越来越愤怒,眼神也越发锋利。直到出现这个特写画面,她的手握在了剑鞘上。
小蔡的心情也跟着激动起来,从开场她就在期待,无忧的剑终于要出鞘了么?她是否已经做好决定,要用利刃杀出一条复兴王朝的血路?
在她拔剑前,从画外传来一道呼唤声。有人在叫停这场战斗。
来者骑着毛色油亮的骏马,无忧听到士兵们称呼他为六皇子殿下。
来得真巧,小蔡心想。他简直是掐准了时间。
小蔡心里还有一点无忧并未拔剑的遗憾,而之后发生的情节就是俗套的打脸桥段了。
六皇子说她手上拿的是无忧剑,此剑是高祖皇帝赠给欧阳先生,她的名字又叫无忧,那她肯定是欧阳先生的高徒了!
小蔡当然不认为六皇子能在百米之外认出一把剑,而且他出现的时间点就很微妙,他肯定提前知道。
那么,他到底是自己发现并求证后赶来,还是无忧主动找到了他呢?结合前面对无忧刺客身份的猜测,小蔡觉得极有可能是后者。
按照无忧自己的叙述,她从小在山上长大,确实有恩师教导。但她只以“先生”称呼恩师,并不知道他的具体名讳。
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坚持说,她就是欧阳先生的徒弟,绝对不会错的。
这位欧阳先生可不得了,他可是辅佐高祖皇帝问鼎中原的头号功臣呀!他一生无儿无女,也无族人眷属,以他在国朝如此崇高的地位,留下了如此深厚的政治遗产,现在全给无忧继承啦!
小蔡啧了声,不管无忧的恩师到底是谁,反正这个欧阳先生的弟子,她是当定了。
没人在乎她是真是假,只要大家都说她是真的,那她就是真的。毕竟欧阳先生已经与世长逝,他们又不能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给骸骨披上官服,就只能另找一个人,来代表他的意志了。
某种程度上说,在他们眼里的无忧,和死掉的欧阳先生也没什么区别。她只是会动,会说话,会吃饭,但依然是一具任人摆布的,还活着的尸体嘛。
看,无忧被他们簇拥着住进欧阳先生在京城的旧宅,还被塞了七、八个管事,一百多个仆从,伺候她的人全挤在屋内,争先恐后在她面前献殷勤,她连移动一下都困难。
仅仅过了一晚,就有十几家的管事拿着同款金簪登门拜访。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无忧,这些年家里人有多么想念她,她又因为什么样的苦衷流落在外。
说到最后,他们还不忘强调,这都要感谢她某些长辈和欧阳先生的深厚交情,先生才会在隐退时将她带入山中,亲自抚养长大。
来得早一些的人,还可以当面和无忧哭诉,至于来晚的管事,就只能在门口排队取号了。
就隔着层屏风,压根谈不上什么保密,无忧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一个人在里面哭,外面的人全都听得到。
无忧还没说什么呢,这些人就开始吵起来了。人人都说自家的信物最真,故事最严丝合缝,无忧就很为难。
她说:“这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根簪子,我如何能确认你们的身份?”
这句台词有点眼熟,放映厅传出了低低的笑声。
小蔡也在笑,她忍不住浮想联翩,被当做棋子的无忧会怎样反杀执棋者呢。他们送她上高位,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拿捏她的一切,但这样的轻敌往往要付出致命的代价。
无忧应当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的眼神那么促狭,还用同样的话还了回去。
这是隐秘的宣战——带着这样的念头,小蔡也跟着激动起来。
尽管京城各家热情似火,想给无忧冠上自己的姓氏,但她的认亲之旅到底还是被动结束了,因为六皇子殿下要带她入宫,陛下要见她。
这任天子对欧阳先生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他连先生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又哪里记得无忧剑?但他和内侍说完心里话后,依然在重臣面前激动万分地捧起剑,并封无忧为县主,彻底坐实了她的身份。
内侍说,可惜无忧是女郎。若为男儿,又是一桩君臣佳话。
陛下哈哈大笑:“你懂什么?女郎才好呢。”
如今剧情进程过半,无忧成了县主。有了陛下的圣旨,京城各家也不再执着于认亲了,陛下给她赐了国姓!
当然,现在也没人会连名带姓地叫她,他们都叫她的封号,乐安县主。
乐安很好,排着队求娶她的京城郎君们也很好,她都有些挑花眼了。这么幸福的日子,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无忧无忧,没有忧愁。
她每天的事情都很多,京城贵女们总有组不完的茶话会,说不完的话。她在席上认识了很多人,但她没有深入交流的对象,她和大多数人都只说两三句话。
——无忧就是在筛选政治同盟。既然她无法站在朝堂上,那就搞点夫人外交?小蔡无比坚信这点。
她和凌穗岁当初的想法差不多,一个精通剑术的绝世高手,怎么可能是傻白甜?她总得知道,自己为何要练剑。
在宴席上,无忧还见到了当初坐在车中的女郎。
无忧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听别人都叫她苗八娘。两人见面时,苗八娘冲她行礼,叫她乐安县主。
她纠正她:“我叫无忧,你不记得了么?”
无忧的眼神带着期待,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妾怎能直呼县主名讳。”她听到对方说。
她的睫毛慢慢垂下,然后是很平淡的一声哦。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张白纸的边缘被揉出了角,她试图伸手去抚平,却怎么也按不下去,还是微微翘起了一点弧度。
小蔡也跟着难过起来。无忧迈进了她的圈子,掀开了布帘,有了和她平等说话,甚至更高一级的身份。但苗八娘叫她县主,对她行礼,她们依然阶级分明,尊卑有序。
无忧的周围有这么多人,她是每一场宴席的话题中心,但她还是好孤单。
又有新角色出场了,这次是向往江湖的公主,请无忧进宫只为了听她讲故事。无忧很乐意进宫,她见过所有皇子,比起他们,她更喜欢和公主打交道。
难道要开启女帝支线?但经过刚才宴席上的轮番打击,小蔡对此很是忐忑。
无忧很会讲故事,她将沿途的见闻一一道来,善良的公主为穷苦的贫民掉下了几滴眼泪。当无忧讲到自己如何赶走地痞恶霸时,公主开心极了,她嚷着要无忧带自己出宫。
她也要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听了无忧的故事,她也有这一腔热血呀。
无忧倒是愿意的,她只有一柄剑和一个随身包裹,进宫时都不忘戴上,陛下特许她带武器行走。
可是公主出行,就没那么简单了。她得带仆从,带厨子,还要带漂亮的华服和精美的首饰,心爱的玩具也不能落下,公主的全套仪仗更是必不可少。她指挥婢女和内侍去收拾行李,看他们忙得团团转。
小蔡和无忧同时发出了叹息。
之后,无忧说自己出行时没地方可住。有时候是在寺庙借宿,有时候干脆倚靠着一棵树,一块石头过夜,睡觉时都得半睁着眼睛,警惕随时出没的野兽。
公主瞪大了眼睛,她坐在柔软舒适的垫子上,早已不见刚才的眼泪。她慢慢将话题转移到了京城最近流行什么。她亲切地叫她乐安,给她准备了一整盒首饰当做礼物。这些东西造型之精美,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公主送的礼物很贵重,但无忧并不缺少这些。准确来说,她拥有得太多了。
大家都喜欢给她送这个,并积极地举办宴会。无忧只好穿上它们去赴宴,安静地听着客人们对宴会主人的赞美夸奖,共同追忆欧阳先生的风姿神采。
有次无忧回到家,或许她是喝醉了,或许她想说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我很好奇……欧阳先生还活着时,他们对先生也是如此推崇么?”
在她对着空气说完这句话之后,宴席上再也没人提起欧阳先生了。
他们的话题变成了高祖皇帝,他可是草莽出身的大英雄啊。前朝末帝暴戾无道,失了民心,多亏了高祖皇帝举起义旗,才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这些勋贵往上数几代,都是打江山的重臣。他们以先祖的荣光为傲,时常将祖宗的家训教诲挂在嘴边。他们说着勤俭是美德,爱民如爱子,这些道理谁都懂,也不影响他们跑马圈地,侵占良田,一顿宴席就是数不清的雪花银。
裴学海拍宴席是很用心的,每一帧都是经费在燃烧。如果没有朱门酒肉臭的极致奢侈,又怎么突出路有冻死骨的悲哀凄凉呢。
距离开国才过去几代人?小蔡那颗激动的心早就冷却了。她和无忧一样,在这觥筹交错、良辰美景的好时光里,只感到浑身冰凉。
难怪皇帝允许无忧佩剑,小蔡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点。他是天子,他是最惜命的人,但他根本不怕无忧暴起伤害他,难道是因为他相信无忧的一片忠心吗?
是因为皇帝知道,锋利的剑并不是世间最恐怖的武器,从内到外的,包着层甜蜜糖衣的腐化才是。
倘若无忧的意志不够坚定,她还拿得起自己的剑吗?无忧是因为无所求,等她有所求之后呢?
难得的是,无忧始终是无忧。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充分表现出了主角的特质。
小蔡想,希望这不会是唯一一点。
有无数次,无忧的手都握在了剑鞘上,但她从未真正的拔出剑来。
她究竟在等待谁,要刺杀谁?无忧从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下着大雪的冬天,她依然在院中练剑。婢女们劝她回屋,她笑着说自己耐寒。
“我自幼练剑,非常擅长忍耐。”她如此说,“忍着疼,忍着冷,什么都能忍。先生曾与我说,春天总会来的。”
但比大雪更快消失的,是上流圈子们对无忧的耐心。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暗示她,欧阳先生对高祖皇帝有着从龙之功,县主既然得赐国姓,就该想着为陛下分忧啊!
权贵们在宴会上要问无忧很多问题,家里的管事们会提前教她该怎么回答。可是无忧记性太差了,她到了席上就只会吃吃喝喝,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
倘若追问得急了,她还要回头看向自己的婢女,征询她们的意见。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这句话该怎么回答,在家里没学过呀!
她这般愚笨,照葫芦画瓢说出来的话,自然是不作数的。次数多了,管事和婢女们就不再教她,只让她负责吃喝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