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如有点难过,她向小孩看了一眼,虽然今天才刚接触,但她能感觉到小孩似乎很内向也不爱说话,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活泼好动,她的离开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张婉如觉得有些错误,既然犯下了,该坦诚的也该好好坦诚,该修正的也该好好修正。她起身走到小戎身边蹲下,想摸一下他的小手又觉得突兀。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小戎,我很抱歉,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你。”
小戎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年纪的他有没有理解她的话。肖秉文听到这话目光却沉了沉,当年她走得决绝,此刻她这话听着似乎是后悔了,这让他意外。
张婉如又接着道:“我知道我的离开给你造成了伤害,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
肖秉文目光更沉,小孩却一直没有言语,或许他这个年纪还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话。不管她的选择究竟是不是错的,但她的离开给她造成了伤害,让他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么这个罪魁祸首都是自己。不管孩子理不理解,她道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孩子一直没有说话,张婉如也不奢求他的原谅,她只是迈出了她修复他创伤的第一步,这么多年她的位置一直空缺,怎么可能一见面就母慈子孝呢,总得慢慢来。
张婉如也很有耐心,正打算在他身边坐下陪他看会儿电视,稍稍和他拉近一些距离,不想小戎突然开了口。
他道:“你离开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张婉如被这话狠狠刺了一下,她对上他清澈的眸,他问得很认真,似乎真的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答案,微微闪烁的眸光似乎还藏着几分难过。
张婉如突然不理解自己,她知道当年自己离开是必然,她无法面对当时的处境,无法走出心中的阴影。可是这么多年来她竟像一只鸵鸟一样,丝毫没有想过这个被她抛弃的孩子。按照小说中的说法,她是真的没再回去看过他一眼,就当没有他存在一样。
如果不是那场梦,她或许还会这么狠心下去,而她无法理解就是自己竟能一鼓作气狠心下去,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能那般狠心下去的自己,在做完那场梦之后会想着回来弥补,在听到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心里会这么刺痛。
眼底酸涩难受,她控制好情绪说道:“我离开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我那时候还很年轻,而我又经历过一些我无法处理的事情,所以我能做的选择就是逃避。我不是因为不喜欢你才离开,小戎你不要这么想好吗?”
“不是因为不喜欢我吗?”他小声呢喃,有些不确定。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离开这么久?为什么没有来看过我?”
“……”
话语间也没有责备,甚至问出这句话时声音压低了一些,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面对他的询问,张婉如心中难过却无言以对,她很惭愧又觉得自己可耻,这么多年的冷漠,现在突然出现又想证明自己的母爱。
她真的有母爱吗?如果有的话,为什么离开后就再也没看过他一眼,为什么这么冷漠从未想过这个孩子?但凡她稍微记挂他一下,他也不会因为被母亲抛弃的阴影伴随一生,从而心理扭曲看不得别人的幸福,就想出手毁掉。
如果她没有母爱,为什么在做了那场梦之后又会回来?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矛盾体,未来的那个她,小说中的那个她,和现在的那个她,这几个她之间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我没来看你是我不好。”张婉如说道:“我不为自己辩解什么,确实是我做得不够好。小戎不要难过,我现在回来了,我以后好好陪你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眸光中闪烁的难过似乎淡了一些。
一切好像进行得很顺利,她走出了第一步,孩子好像也接纳了她,愿意给她机会,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不是滋味。
“那你什么时候和爸爸复婚?”
“……”
小孩童稚的话语将她从沉重的心情中拉回神来,她对上孩子那双真挚的眼,却没反应过来复婚的意思。
她和肖秉文都没在一起过,更别说结婚,都没结婚又哪里来的复婚?
她下意识向肖秉文看去。
第7章
在母子俩说话时肖秉文一直没开口,他诧异于张婉如的态度,正在思索她会遇上什么事导致她突然变了想法,竟然会表现出惭愧和悔意,要知道当年她离开时那么冷漠决绝。
思索间猝不及防间就听到这句话,然后就对上张婉如看过来的眼神。
别看肖秉文年轻,人生经历算是挺丰富的,大大小小的问题遇到过不少,再加上生长环境的影响,遇事虽不至于每次都能迎刃而解从容不迫,可也不至于乱了手脚。而现在,面对张婉如的目光,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一时梗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张婉如倒心领神会了,本来她跟肖秉文就是一场意外,当年肖秉文也并未向家人说出那场意外,只说张婉如是他交的女朋友来解释两人未婚先孕。恐怕在孩子这里肖秉文也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以为爸爸妈妈是通过正常程序结了婚有了他后来离了婚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张婉如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回答会复婚,本来她跟肖秉文就没结婚,要是说实话,又不知道给小孩心里造成什么伤害。
正无措间,却见肖秉文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说道:“大人之间的事情大人会自己解决的,小孩子就考虑自己的事情就行。”
毕竟这慌是他撒的,也不好让张婉如为难。
小孩听出了肖秉文的言外之意,大概他们是不会复婚的,他有些失落点点头。
“你爸爸和继母知道你回来吗?”肖秉文顺势转移了话题,话是对张婉如说的。
听到这话张婉如神色淡了淡,“不知道。”
肖秉文便也没有再多问。
张婉如妈妈早逝,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她爸爸娶了现在的老婆,也就是她的继母。十六岁的时候继母生了个弟弟。一开始她对这个继母有一点淡淡的排斥,毕竟突然有个陌生人要来取代妈妈的位置,不过继母对她还算客气,她虽然排斥但也没表现得太明显,好歹维持着家庭和谐,不让爸爸为难。
不过后来她渐渐感觉到这个继母没那么喜欢她,就比如她偷听到继母让爸爸将她送到学校寄宿,说是这样方便学习,还说她学画画费钱,他们以后还要孩子,养孩子也是一笔开销,而且学画画也没什么前景,想让爸爸放弃让她学画画。
有句话说得好,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她爸爸还真就听了继母的建
议,将她送到学校寄宿,而她从小就学的画画也停了,她对这个爸爸也彻底失望。
从那以后她就不再喜欢这个继母,之后见面虽不至于争锋相对,却也在暗中较量,直到后来弟弟出生,她对这个家也越来越排斥。
尤其发生了那次意外之后,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她没敢说自己被绑架,自己被下药,还被人拍了照。她和肖秉文商议的是,只对外说他们在偷偷交往,可即便如此未婚先孕也是一件让人耻笑的事情,她的爸爸为此狠狠辱骂了她一顿。
张婉如的爸爸张国栋,曾做过下乡知青,返城后在一所中学任教,后来成为中学的校长,再后来进了教育局,目前是教育局的一个小领导。他是个老学究,又有着那个年代人的古板,当年她能学画画也是她奶奶坚持的,奶奶出生还不错,只是后来战乱家道中落,但小时候是读过一些书的,她看张婉如有画画天赋才让她去学画,后来离世之后也交待让张国栋继续让张婉如学画,只不过后来娶了媳妇,答应奶奶的话他也忘了。
事情发生之后张国栋觉得女儿的行为丢了他的脸。尤其张婉如和肖秉文还差了些辈分,就更让他觉得难堪。
张婉如后母的爸爸是肖秉文爷爷的干儿子,所以肖秉文和她的继母梁文秀是干姐弟关系,按照辈分来说,她还得叫肖秉文一声小舅舅。
张国栋骂张婉如,他辛苦送她读书,而她却不知礼义廉耻,既然如此,那以后也就别去读书了。
所以张婉如后来离开就再也没跟家里联系过,他们怎么样了,她也懒得过问。
晚上张婉如和父子两一起吃饭,菜色也没什么特别,都是一些家常菜,三菜一汤,小炒肉,炖排骨,红烧牛尾骨,一个炒青菜,有三个是肉菜,这对于在工厂干活长期沾不上荤腥的张婉如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盛宴了。一口排骨下去,她竟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已经好久没这么吃过肉了。
赵阿姨手艺好,这排骨做得真不错,张婉如吃饭间抬头,就见坐在对面的小戎正看着她,被她目光对上他又低头吃饭,没过一会儿又抬头偷偷看着她。
大概对她这个突然出现的妈妈既陌生又好奇,张婉如也能理解,便也由着他打量,满足他的好奇心。不想小孩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将那碗炖排骨往她跟前推了推。
张婉如有些诧异,她向小孩看去,他却低头扒饭,就仿若刚刚把菜推到她跟前的动作不是他做的。
张婉如望着那盘被推过来的菜,想着白天时被推到她跟前的遥控器,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小孩这是在向她示好。
他并没有排斥他,她有些激动,自然不会辜负他的好意,她便夹了一筷子排骨,在小孩抬头又向她看过来时她冲他笑了笑。
对上她的笑容,小戎愣了愣,随即便立刻低头,似有些害羞。
他虽性格内向,却也有着小孩子的可爱。是呢,现在的他真的好可爱啊,他还不是未来的魔鬼,一切都还来得及的,而她也会尽她所能,让他将他这份可爱一直保留下去。
吃完饭张婉如回了房间,房间有一张一米五左右的床,家具挺简单,一个衣柜,一张写字桌,不过房间够大,灯光照下来只觉宽敞明亮,比工厂的八人宿舍要好太多了。
张婉如拿起桌上的一叠设计稿,这是她在工厂时没事自己画的,她有画画的基础,去了制衣厂便对设计有了兴趣,便趁着有空偷偷学了一下。这次回来也一并带回来了,这些是她为数不多的财富之一,以后或许也有用。
第二日一早张婉如便要跟肖秉文父子回肖家老宅,张婉如和肖楚戎一起坐在后座。座位离得并不近,毕竟这么多年没有陪伴在他身边,也不会像别的母子那般亲近。
张婉如却发现,就跟昨天一样,小孩时不时会看向她,她目光一旦看过去他又立刻低头。张婉如笑了笑,便主动同他说话。
“小戎上幼儿园了对吗?”
“嗯。”
“在幼儿园里有没有交新朋友啊?”
小孩摇摇头,张婉如担忧问道:“一个都没有吗?”
“嗯。”
张婉如心里不是滋味。他出生没多久她就走了,这么多年没陪在他身边,对他也不是很了解,可是梦中的那本书里描写过他的性格,他从小因为家庭原因性格孤僻,家庭的什么原因,当然是被母亲抛弃。
创伤已经留下,自然是需要时间慢慢修复。
“不着急,以后会交到朋友的。”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
车子在肖家老宅门口停下,此刻门口已经等了一个中年女人。女人身上穿着一件湖水蓝的杭绸旗袍,一头长发挽在头顶。个子有些小巧,气质却挺特别,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见几人从车上下来便露出一抹笑,整个人都透着和善可亲。
张婉如在老宅住过一段时间,自然认得她,她是肖秉文的姑姑。肖老爷子一共有三个孩子,老大是肖秉文大伯,老二是肖秉文姑姑,老三就是肖秉文的爸爸。肖秉文的二姑就嫁到本市,丈夫离开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太太心疼他们孤儿寡母的,就将母子俩接回了肖家居住。
“二姑。”肖秉文下车招呼了一句,张婉如出于礼貌也跟着喊了一声:“二姑。”
肖秉文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目光透着几分意外,嘴角却不可察觉勾了勾。
二姑早得了消息,看到张婉如也没诧异,和蔼热情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她道:“你们可算回来了,你爷爷奶奶从早上就盼着了。”说完又笑看向张婉如说道:“奶奶知道你要回来,特意做了你爱吃的菜,豆腐丸子对吧,你以前在这儿住时就爱吃这个,老太太一直记着呢。”
一句话便拉近了张婉如和肖家的距离感,老太太并没有因为她当年突然离去就责备,还让人备好她爱吃的菜,不管是真的还是只是场面话,张婉如紧张的情绪多少缓解了一些。
肖家老宅进大门有个大院子,穿过院子才是正门,进了正门入眼就是一个四方天井,整座大宅绕着天井四合,穿过天井就到了会客厅,此刻会客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这老宅是肖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一点点修起来的,又经过多年的修和改善,却还保持着它原本的布局。会客厅挺大,一溜的红木家具,没装电视,偏厅倒是装了电视,不过老爷子和老太太平时也不看。老爷子有个收音机,平时就听听新闻和昆曲。屋檐外面挂着个鸟笼,里面养了几只鹦鹉,被眼下热闹的气氛感染,两只鹦鹉上蹿下跳学着人说话。
大厅的正上方墙壁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方孔圆钱,圆钱上刻着“招财进宝,黄金万两”几个大字。而在圆钱下方的主位上坐着肖家老爷和肖老太太。
两人都七十多了,不过精神头看着还不错,肖老爷戴着一副老花镜,留着一头稀疏的头发,穿着一件中山装,做工精致,看着也挺崭新。张婉如在老宅住过,她见过的肖老太爷平日里穿着都很朴素,虽然家里生意做得挺大,但老人家节俭惯了,所以这一身应该算是盛装出席了。
老太太穿得是一件深绿色的盘扣唐装,上装下裙的样式,这颜色对于老年人来说也算得上鲜艳了。
主位一侧的位置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他是肖秉文的大伯肖家老大,肖老大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岁数看着跟肖秉文差不多,看到肖秉文进来还故意冲他挤了挤眼睛。
他是肖秉文的堂兄,名叫肖瑜,肖瑜是肖家老大和前妻所生,在肖家长辈眼中是个浪荡子,败家玩意儿,读书不行,做生意不行,干什么都不行。
年轻的时候肖老大想借人脉给他随便谋个职位,肖瑜嫌不够自由,非得要自己去开游戏厅做生意,没到一年赔本垮了,老太太便让他回家里酱油坊工作,去了几天嫌辛苦不去了,现在又开了几家台球厅,赚没赚钱不知道,几家台球厅好歹还活着。
肖秉文和肖瑜是两个极端,虽然两人性格里也有着不服管束的个性,但肖秉文做什么都能成,他也是肖家长辈眼里的骄傲,反观肖瑜干啥啥不行,一家子提起他都头疼。不过肖瑜和肖秉文这两堂兄弟关系却一直都不错。
肖秉文跟各位长辈打过招呼,张婉如在这里住过,对这里的人也都熟悉,也打了招呼。老太太
笑着冲肖楚戎招了招手,小孩乖乖走过去,老太太拉着他稀罕着,笑道:“好久没见你,又长高了。”
“怎么都不知道叫人?”肖秉文沉声说了一句。
肖楚戎便小声叫道:“曾祖祖,曾祖母。”
二老听得欢喜,老太太瞪了肖秉文一眼说道:“小孩子慢慢学,你着急什么,动不动就冲孩子发火。”
肖秉文也习惯了二老对孩子的溺爱,冲张婉如示意了一下,带着她在旁边空位上坐下。
二老逗了一会儿小戎,又让人给他拿了糖果来吃,肖老太太这才看向张婉如,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婉如道:“昨天回来的。”
“这次回来又打算什么时候走?”
老太太问话时面色有些严肃,目光也没看向她这边,想来对于她当年突然离去也是有些怨念的。张婉如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肖老太太的态度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回答得也还算自然。
“我这次回来会一直陪在小戎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