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号角声吹过一阵,她睁眼醒来,已经快九点钟了。
吃过早饭,拿起从裁缝店取回来的两套休闲装,还有这两日换下的衣物,她就提了盆和水桶往澡堂那边的洗衣池走去。
上午十点钟,正是嫂子们聚集在这块地儿洗衣服洗菜的时候。洗衣池号称八卦发酵池,这里每天盛产着军区从机关单位到家属大院里,各团、各家的各种琐碎八卦。
大到哪天考核,小到几班的士兵跨障碍栏时勾住皮带之类的糗事,在家属院都能津津乐道的传开。更不必说谁家的那些鸡毛蒜皮了,几乎没啥秘密。
就算哪天缺少新鲜事儿,把提过多少遍的旧料再溜出来咂吧一遍,也是很有味道的。
这会儿正在聊吃的呢,近两天也不知道哪家厨技见长,在家属院上空飘着一股奇妙的香味,像卤汁又不像卤汁的,熏得大伙儿肚子里直犯馋。
李指导员的媳妇儿正在给光屁股的两岁崽洗尿裤子,边搓洗边问宋连长的妻子:“别是你家吧,我嗅着味道是从你家方向传过来的。给我儿子馋得呀,口水淌半天又吸溜回去了!”
宋连长妻子连忙摇头:“哪能是我,要是我的话,我家那口子还用天天窝在食堂吃,到饭点了不回家来?”
李指导员的媳妇儿想想也是,她去过宋连长妻子家吃饭,那菜品就不恭维了,比自己都差点。
可到底是谁呢,一群人探讨着探讨着,推导到了廖政委家的院子。再又一想,那院子里住着一户是新搬进的贺副团长和小苏,年轻夫妻刚结婚哪会做什么饭。再就是马妹花了,大烟花筒子更加不可能。
正猜度着,说曹操曹操到。
苏麦麦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抱着两个大脸盆往这边走过来。因为要拎盆,她提前就把袖子挽到了胳膊肘。脸盆大,她的身姿侧弯,明明穿着朴素的白色衬衣和黑蓝色布裤子,怎么却把姣好的曲线毕露。好个青春洋溢,貌美如花的姑娘啊。
有嫂子就问了:“贺副团长那么严肃冰冷一个人,每天专注忙部队,这姑娘瞅着活泼靓丽,两人能过得下去嘛?我听说贺副团长原已结过婚,有个五岁儿子,别白忙活一场,到时候又被甩单了。”
说来贺副团才二十七岁,且他气质卓越,英俊高挑,不像是那年纪轻轻就从农村包办婚姻出来的,许多人的确好奇他哪来那么大儿子。
另一个家属打断话:“他可没结过婚,我听人说孩子是收养的。这两人都是新婚,好着呢。”
“你怎就知道好着了,你和他们又不住一院子,能听到动静?”
谢嫂子瞥了瞥周围,无效地压低声音,其实谁都听得见:“我不知道,我家那口子带的兵知道。你就别瞎操心了,有些人面冷,那是没遇到对心窝的,遇到了喜欢的可管不住热烈。一晚上就没容新娘子歇过,劲大得小苏都叫唤了,好家伙,就这势头分不开的。”
部队大院没有秘密,男人们白天在单位操练,晚上到家了就爱搂着老婆儿子热炕头,吹一吹枕边风。
孟嫂子也连忙凑近过来:“这个我可以作证,前天晚我上屋顶收苞谷,看到两口子轮流洗澡进屋来着。要我说,这么讨巧的姑娘谁不喜欢,我瞧着都稀罕呐,士兵们从食堂经过,一个个也推推搡搡争着看。贺副团再是冷静克制,他也是个正常的纯爷们。”
孟嫂子的平房屋顶正好能看到苏麦麦家的小院,前天孟嫂子晒了一屋顶苞谷,到天黑才想起忘记收了。她爬梯子上去一看,小夫妻俩轮流着洗澡呢,他先她后,洗完澡就直接进屋子了,瞧这热乎的劲儿。
一时大伙们都好奇打听起来,苏麦麦俨然成为了八卦的新焦点。
正在洗菜的大梁嫂艳羡感慨道:“还是年轻好啊,想当年刚结婚,劲头足,有兴致,日子过得新鲜。等有了孩子,今儿上梁,明天揭瓦,吼完这个吼那个,躺到床上看着男人就心烦。”
旁边深有所感地附和:“可不就是。你瞧当初张营长和兰青那得多恩爱,张营长人长得端正,兰青喜欢他,没结婚前就紧着写信给部队了。结婚后每天送张营长出院子上班,傍晚在院门口等他下班,用帕子擦擦脸拍拍肩什么的。现在一连生了五个仔,她倒是还爱张营长,可白天晚上孩子缠,哪还有私房事的情调。”
逗得人们捧腹直笑:“就是有情调,小兰嫂说她也不敢了,万一再蹦出来两个,都能组足球队了。”
兰青的两条裤管,正被四仔和伍仔一人扯着一边,扯得她不时就要上手拽一拽。
嗔怒道:“说就说,又扯我做什么?是缺了我家这份佐料,你们的菜洗着没味了还怎的!”
刚嫁进家属院来时,兰青说话都细声细语的,多看男人一眼都脸红,现在每天吼张营长和儿子吼得声大,隔两条道都能听见。
张营长和兰嫂子家就是八卦池的灵魂,不管夫妻感情、家庭生活、一顿馒头或一双鞋袜,都能够把他们家抬出来做个比照。
有时别家吵架吵着吵着,忽然还能蹦出他们家打比方:“有本事你也像小兰生五个带把的?”,简直哪里需要哪里搬。
就这样,兰嫂子都冤枉死了,哪还能不泼辣脾气。
另一个讪笑地揶揄道:“未必全是,也有那结婚了好多年的,人家不还是每天忙活着嘛。”
众人只稍微一愣,顷刻就明白说的是马妹花了。
连忙在她屁股后一拍:“打住,活腻歪了,又想被蛐蛐!”
马妹花管束廖政委那简直声色俱厉,不仅烤蝎子黑蚂蚁、生吞鸡蛋黄伺候,更要雷打不动逼着交公粮。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交得没消停。
这可是廖政委亲自说的,没人敢栽赃她。
有一次廖政委在二团陈团长家喝酒时,三团季团长一看手表到时间了,就说得回家了,不然要挨媳妇训。旁的战友调侃他:“就为那点事,有多急着回去啊。”
此时廖政委喝得醉意微熏,张口来了一句:“那事儿能有什么意思,就跟每天大米饭、白菜豆腐似的,一天一交差,都交麻木了!”
啧,一个个回去就立马和老婆说了,还把老廖那苦涩又无奈的表情添油加醋形容了一遍。
计算起来,洗衣池的八卦之所以能日日翻新,男人们的功劳占据一大半。
隔天,整个家属院都知道马妹花天天催逼老公要粮了!哎呀,嘴上说什么“有孩子了不起啊”“一口气蹦五个比兵乓球还能蹦哒”,原来私下最惦记生娃的还是她。
但大伙儿明面上不敢取笑。
马妹花有个外号叫马大巫,廖政委又姓廖,于是马妹花就经常在洗衣池旁听到:“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这五六估计不合,要不怎么没动静”之类的话。
久了马妹花琢磨出那五啊六的指代,晓得老公竟敢在战友面前数落自己,回去就连掐了廖政委好几大爪子,骂他“廖满仓你想做陈世美就早说!!”,声音吼得大傍晚各家炒菜的铲子都钝了。隔天廖政委青着腮帮上班去的。
苏麦麦走过来,笑着打招呼:“嫂子们都在洗啊,聊什么呢,我也来凑凑热闹。”
俨然不知,那天晚上她与贺衍关于流鼻血的事儿被误会了。
张四仔和张五仔认得这是给自己分奶糖的新娘子,嘟着脸蛋唤道:“小苏阿姨好。”
还别说,虽然一屋子五个娃,但兰青嫂子和张营长的颜值结合下,每个仔子都俊极了。
用家属院嫂子们的话说,那是将来不愁娶媳妇的,有闺女的可以提前预定女婿了。
那天兰青去镇上买东西了,孩子们没大人带,后来知道苏麦麦竟给他们特地包了两报纸包的喜糖,里面橘子糖、花生糖、奶糖啥都有。
兰青热情地答她道:“在说羡慕年轻的时候呢,刚结婚没生娃,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做什么都有兴致。”
边上的赵嫂子说话最露骨,家属院没人比得过她,侧着头添补道:“在聊贺副团长有多喜欢你,听说接连几晚上都整活。啧,这新婚燕尔就像麦芽糖一样,粘丝儿的甜蜜。”
旁的掐她:“你臊不臊,说这么直白,人家姑娘刚结婚呢。”
就连几个不怎么说话的连队家属年轻媳妇儿都听得红了脸腮。
孟嫂子解围:“你就给大伙儿说说贺副团好不好吧?我看他性子冰冷,你们平时都怎样相处的?”
苏麦麦兀地明白过来了,敢情在说贺衍一晚上和自己做好几次……看来是真不了解他们的关系有多纯洁无瑕。
但既然已结婚,与其被人发现是解他被催婚燃眉之急,还不如就干脆误会是真的好了。再说了,她和贺衍相处这几天下来,的确过得挺舒坦的。大佬富有责任心,他好像总是悄无声地站在自己身后,让人倍感觉踏实。
苏麦麦双颊不由一红,抿唇答道:“贺衍同志能干负责,哪方面都挺好,虽然话不多,但会体贴照顾人。过日子嘛,相处自在就成了。”
她这般落落大方,却又朴素的回答,听得大伙儿很满意。嫂子们要的只是听她说句“好”就够了,至于哪里好,自然都晓得脑补。
一时不再调侃她,只看着她的盆子又问:“都是夫妻睡一张床了,怎么洗个衣服还分开两盆呐?衣服放一块洗,怀不了孕,放心。”
一位士官提着个瓶子,凑近前装了些水,听到对话下意识扭头瞥了眼苏麦麦,脸色丰富又窘然地低头离开。
苏麦麦一开始只打算洗自己衣服,忽又想起贺衍通灶膛,惠利的是她,就都拿来了。打算洗完自己的再洗他的,他们可不是真结婚了……
她就随口答道:“前天贺衍通烟囱,通得衣服沾了灰,得单独拿个盆泡上。”说着把脸盆和水桶往空的水龙头位置一放,拧开开关。
哦,才通烟囱,那可以排除香味是她院子里飘开来的了。也不知到底哪家开了窍,忽然做出那般浓香四溢的吃食来,真令人流哈喇子!
柳淑芳一直在暗中瞥着苏麦麦的动作,观察到苏麦麦洗衣服竟然要用橡胶手套,她心里的起疑顿时更重了!
那天被苗素莲说了糖衣炮弹后,柳淑芳回去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悬。她侄子的小学课本上就讲过这个内容,干部要严格要求自己,防微杜渐,抵制各种诱惑。特别是经过巧妙伪装使人乐于接受的进攻性手段。①糖衣炮弹就是这种进攻性手段了,用精美的“炮弹”来一步步诱惑干部的革命意志。
柳淑芳自诩思想警觉性高,她仔细琢磨起来,这位新军嫂小苏简直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身段有胸有腰的,掐得恰恰好紧致,偏偏穿得却很朴素,说话又谦虚和气,外表上就符合巧妙伪装的糖衣炮弹特征了。
再看她做的那个玻璃装的资本家酸奶碗,还有刚结婚就让贺副团长沉溺于美色,等等。
哦,对了,昨天还听隔壁院子的周枣花回来和她说,在市里遇见小苏姑娘了。戴着顶草帽,做了两套衣服那真叫好看,从来没见人穿过,还会设计卫生巾呢。
卫生巾?卫生巾是个什么玩意儿,全军区就没人这么个叫法。
柳淑芳琢磨得一晚上冷汗直冒,这会儿见苏麦麦洗衣服戴手套,就更觉得像那资本主义的作派。
她丈夫是三团的教导员,这次三团和四团一起参加联合战术演练。去参加演练的都是重点培养的干部啊,是国家储备的军中栋梁,如果被帝国主义的阴谋糖衣炮弹腐蚀了,那可就太可惜了。而自己身为一个知情人、一个光荣的军属,却没能在发现苗头时及时提醒,也要担负很大的责任!
柳淑芳就赶紧压低嗓子,对旁边的二团团长媳妇苗素莲说道:“我回去以后,越想越觉得你说的是对的,如果她真是糖衣炮弹,你说该怎么办?”
什么糖啊衣啊炮啊弹的,部队结婚都要政-审,人家小苏是贺副团南方战友介绍来的。
苗素莲早把自己说过的话抛掷脑后了 。前天不过是看新婚夫妻和睦,想到外甥女姚红霞没能嫁给贺副团,心里酸涩得跟啥似的,就随便蹦出一个名词嘴上图个痛快,但说完也就忘记了。
这会儿听着苏麦麦和贺衍感情好,颇不是滋味,被柳淑芳一提醒,才记起来自己是说过这个。
苗素莲正中下怀,一时模棱两可地附和道:“早就提醒你了,平时的政治觉悟去哪了,现在才反应过来。你看像吧,这皮肤嫩得,跟雪似的,分明就是赤果果的糖衣伪装,让贺副团能抗拒得了吗?搓个衣服她还戴橡胶手套,帝国主义大小姐都没她讲究。”
果然不止自己一个人注意到手套有问题。
柳淑芳更紧张了,有种舍生取义的慷慨油然生出:“这事儿得再观察观察,不冤枉也不放过。正好贺副团明天要出差,利用这段时间试探一下。不过我们自己也得警惕,太危险了,仔细不小心被她的糖衣腐蚀了。”
第22章 这小苏姑娘没洁癖,不嫌……
今天幼儿园刷墙壁,姚红霞不用上课,开完会就回来了,到洗衣池这边来找苗素莲拿柜子钥匙。
听着隐隐约约像在说苏麦麦,便凑过来问道:“姨,你们在聊什么啊,什么糖不糖衣的?”
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苗素莲当然不会说。但柳淑芳分析得也有道理,退一步说万一苏麦麦真是帝国主义伪装的糖衣炮弹,那她跟贺副团的婚事就算作废了,组织上为了降低影响,肯定会尽快重新安排贺衍结婚,那么自己根正苗红的外甥女姚红霞可就顶上机会了。
多好啊。苗素莲训她:“嘘,正经大事,你个姑娘家别插嘴。”
姚红霞便忍不住去看苏麦麦,越看越觉得人家哪哪都吸引人,难怪魁梧英俊的贺副团会选择她呢。
见苏麦麦正在给贺衍洗衣服,用刷子刷着他沾了黑灰的领子,姚红霞心里酸涩不已。她忽地计上心头来,便绕到这边问道:“你是麦麦姐吧?我叫姚红霞,二团陈团长是我姨夫,我在奋进幼儿园当老师,今后我们就是一个院的邻居了,常串门啊。”
她声音里带着笑,有幼师那种温柔体贴灵俏的感觉。
听得苏麦麦转头看,见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便应道:“好啊,我住在马嫂子那个院子,你有空来玩。对了,奋进幼儿园是在二奎镇上吧,你对镇子熟不熟?”
奋进幼儿园是围绕柳树镇这片区域的几个驻地共同筹办的部队幼儿园,不过不在柳树镇上,而是在旁边更大点的二奎镇上。赶集也是在这里,苏麦麦想挑个周末赶趟集,去买几块桌布,顺便看看哪有卖瓷砖的和泥瓦匠。
姚红霞见她是个这样好打交道的平和性子,心底不免得意几分。热络地答说:“正是在二奎镇,我熟着呢。麦麦姐是打算赶集?你初来乍到不熟,那就叫上我给你做个伴吧。”
苏麦麦才来家属院,人际尚未打开,有人作伴当然好了。当下与她约定,周六上午坐大院的班车去镇上赶集。
姚红霞凑近苏麦麦的头发闻了闻,情不自禁抚上她松松扎起的辫子,眼红道:“对了,麦麦姐你用的哪个牌子洗发香波,能把头发养得这么好?”
苏麦麦拧着洗净的衬衣,几滴清水溅开来。贺衍平时的衣裳估计都他自己洗的,洗得澈白如新,苏麦麦搓了好久才把烟灰的痕迹搓没。
她拭了下胳膊,答说:“只是普通的香皂,上沪牌椰子香皂,洗脸洗头都挺好用的,在商店里就能买到。”
上沪牌,椰子。
姚红霞默记在了心里,继续问:“怎么洗衣服还戴手套呐?”盯着苏麦麦手套外露出的一截白皙无瑕肌肤,一眨不眨眼的。
苏麦麦又晃晃手说:“习惯了,这样洗可以护手。”
姚红霞想,今后也要买双手套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