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铺着纸张,所有零散钞票都被小满按面额摆好、清点、计算总额。
统计完毕,小满跟四平八稳躺着的舒苑汇报:“妈妈,一共是一百七十四块。”
这小孩脑子好使,没人教他算术,有时候捡完柴从山上下来会在教室门外扒着窗户听课,就这样学会了。
舒荷开腔:“二姐可以啊,这么几天挣这么一笔,咱妈的存款都不如你多吧。”
舒苑揉着眉心,就这点!
卖饭盒提成是不少,她花得也多!
她现在知道李红霞拿五十多块钱的工资养家糊口有多难。
也难怪她老娘整天为她发愁。
舒苑继续躺平,像个老板一样对小职工发号施令:“数出一百二,再数出五十,都用别针夹起来放进挎包,剩下四块装妈妈口袋。”
小满的小奶音清脆:“好嘞,妈妈。”
——
深宅大院,夜深人静,月影被桂花枝干分割得支离破碎。
陈载像座优美的雕刻功底深厚的雕像,久久矗立在窗前,许多,他踱步都桌边,默立好一会儿,才曲着长腿蹲下,拉开檀木橱柜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厚实的木质相册。
相册里面有他不想见的人,修长手指快速翻动,目光落在自己儿时的黑白照片上,跟小满现在的模样有九分像,他以前不由得又浮现出小满鲜活的模样来。
小家伙被大步流星的舒苑抱着往前走,却回头久久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他从小满的眼神中看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缓缓合上相册,他想,也许是他的过度解读吧。
就像他误会舒苑跟他的来往,她只是外向、明朗、豁达,不只是对他,对谁都很好。
想到这儿,沉静无波的心绪变得恶劣。
迅速把相册放回原位,走到床边,关灯,把身体埋入被子中。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频遭噩梦骚扰,梦里,六七岁的男孩,仍是需要母亲的年纪,奔跑着追逐开动的车子,哭喊着问:“妈妈,能不走吗,是我不够好你才要走吗,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能不能把我也带到国外去,不要把我留下。”
车停了,优雅时髦的女人推开车门走下,踩着精致的高跟鞋走向他,把他抱起,拿手绢温柔地给他擦着眼泪,然而,她并未改变主意,眼神毫无温度,表情决绝,重新把她放下,转身迅速朝车子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车子开动,扬起一路烟尘。
他被母亲抛弃了。
梦中的感觉像是重新经历过一样真实,绝望、心痛、失落、孤独。
当时的他无法理解,爱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去国外,为什么抛下他们父子。
很快,他有了继母,有了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
很多年后,他才得知母亲已经去世多年。
——
次日上午八点多钟,舒苑带着小满去食堂找舒苹,拿给她一百二十块钱:“这是还你的。”
“这么多钱?”舒苹惊喜地说。
舒苑骄傲地扬起下巴:“卖饭盒挣的。”
舒苹圆圆的包子脸上满是笑容,说:“当时钱是给你花的,我没想着你能还,你带小满也需要钱,就算了吧。”
她没虚伪客气,单纯觉得舒苑比她过得艰难。
舒苑连忙说:“不行,这钱必须得还,你以前没想让我还是觉得我没能力还,可我现在有能力,别推了,你拿着。”
舒苹再次感叹,自从把小满接来,舒苑懂事了,有了责任感。
本来想给舒苹五十块钱当做利息,只是一旦给出去舒苑就只剩四块钱。
她觉得之前每一笔花销都是必须,节省不下来,别说四块,连五十块钱都能很快花掉。
身上没钱只能喝西北风,因此她决定缓缓再还舒苹利息。
见舒苹把钱装进口袋,舒苑又说:“你们一家子啥时候有空,到家里来吃饭吧,我买菜,总得让小满见见表姐表兄。”
“我得问问你大姐夫。”舒苹说。
住在一个家属院,她也没把俩孩子带过来找小满玩,是不想给舒苑添乱。
舒苑说:“行吧,你们商量好提前告诉我,我买菜。”
看来舒苹在家一点地位都没有,住得这么近,回娘家吃饭还得跟对象商量。
换成舒苑,这样的婚姻不如没有。
见舒苑牵着小满的手要走,舒苹问她:“跟孩子爸谈得咋样?”
“谈崩了。”舒苑神情坦然。
舒苹看她不想多说,并不多问。
回家的脚步轻快,还了债,轻松了一半,剩下一半压力是因为利息没还。
小满很操心舒苑的经济状况,问道:“妈妈,咱们的欠款还完了吗?”
面对小大人似的问话,舒苑笑道:“还要还大姨利息,还要还给爸爸一大笔。”
小满声音奶萌,鼓励舒苑:“我们一定能挣到钱,尽快还清欠款。”
舒苑心情愉快,牵着他的小手摇晃起来:“当然,小满。”
路上遇到杨大妈,离得老远就喊:“呦,咱一枝花在这儿呢,有电话找你。”
对方高声大气,好像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来似的:“还是前天那个男的,他总找你啥事儿啊,”
舒苑拉着小满调转方向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大声说:“杨大妈,谢谢。”
“诶,你上哪儿去,上我家打电话。”杨大妈急忙喊。
舒苑不理会她,牵着小满的手越走越快,出了大门左拐,往电话局的方向走去。
“妈妈,是爸爸找你吗?”小满问。
舒苑点头:“嗯。”
小满有点担心:“爸爸不会想要带走小满吧。”
他对爸爸印象不错,可并不想离开妈妈。
舒苑低头瞧了眼小孩紧绷的脸部线条,笑道:“门都没有。”
走到电话局,电话接通,对方平和、沉稳的声音传来:“舒苑。”
舒苑抱着小满坐好,说:“我和小满都在,有话快说,电话费五毛钱三分钟。”
她把话筒拿到小满嘴边,小满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爸爸。
陈载的声音明显柔和下来:“舒苑,我们在抚养小满的问题上,应该合作,避免对立。”
舒苑嗯了一声,看在他声音很好听的份上,耐着性子听他说。
“抚养费不应该是我们争议的焦点。”他说。
不愧是医院院长,说话很有高度。
他应该是实在理解不了没有工作又要养崽的人的窘迫。
“嗯。”舒苑应答。
“你有空吗,再见一面,昨天那个公园。”陈载言简意赅地说。
“待业青年当然有空,我现在就带小满去公园,可以吧。”舒苑说。
“好的,我也马上出发。”
舒苑迅速切断电话,电话刚好打了一分钟,完美!
倒腾着小腿走在路上,小满想昨天以为见不到爸爸了,没想到今天还能见面。
舒苑想的是看在陈载长得帅的份上,再勉强跟他见一面。
母女俩离得近,先到,站在公园门口等待,十几分钟后,陈载骑车赶到。
大长腿支地,摇了摇铃铛,清脆的铃音中,小满喊了声爸爸。
陈载眉眼柔和,下车,锁车,买票,三人往公园里走,依旧是舒苑走在中间,隔开小满跟对小孩过敏的男人。
除了来遛娃的,上午逛公园的人不多,适合说话,舒苑开口:“你想说啥?还想把小满带走的话,免谈。”
陈载看了她一眼,看来他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试图掌握谈判的主动权,声线平稳:“我们应该寻求合作,收起一切对抗的心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小满:“我们说话,你去那边买糖画好吗?”
小满摆手说:“爸爸,一两毛钱就够啦。”
陈载说:“给你妈妈也买一个。”
小满痛快地接过钱说:“好的,谢谢爸爸。”
舒苑觉得不妙,说:“我觉得我们好像在接受糖衣炮弹的攻击,你别想拿一块钱收买小满。”
陈载看着小满跑到卖糖画的旁边,没接话,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说:“我们去那边聊。”
是个好位置,不远不近,无遮挡,能看到小满。
小满已经跑到卖糖画的爷爷身边跑,伸着小手把钱递过去:“爷爷,我要买两个糖画。”
大早上没有生意,见到大方的小客人,立刻眉开眼笑地收钱找钱:“一毛钱一个。”
递过来一叠散钱后,把纸板递给小满:“转上面的指针,转到啥画啥。”
小满手里捏着钱,想了想,又拿了一毛递给老人说:“一共要三个。”
“好,好。”老人忙不迭的说。
“我要转个凤凰给妈妈。”小满合起小手念念有词。
凤凰好看,用的糖多,吃得时间长。
可惜他转到的是牛,小家伙很有契约精神,不像别的小孩那样会要求再转一次。
舒苑感觉到这个男人应该很有主见,有严密的逻辑跟稳定的精神内核,善于掌控局面。
她本来只想要点抚养费,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对方好像要把事情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