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忠诚低头饶有兴致地端详面前的小孩,他能确认,这孩子就是那个医生的,俩人长得极像。
她搞什么,她还真打算让这小孩留在路城?没门!这小孩只能送回乡下,他可不当后爹替人养孩子。
见对方不说话,小满也打量对方,小家伙具有极高的敏锐性,从面前男人审视的目光中推测出他是那个小子的老爹。
这叔叔不会是来搞破坏的吧。
小满很有危机感地说:“我爸妈在开介绍信,开完就去领结婚证。”
沈忠诚:“……”
舒苑熟练地把胶卷从显影罐里取出,用清水反复冲洗,再用夹子刮干水分,对着光一张张查看,然后将这长长几条挂在绳子上晾着,然后走出暗房来到接待室。
小满听见脚步声立刻招呼她:“妈妈,有个奇怪的叔叔。”
让舒苑意外的是,沈忠诚不是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形象,蓬松长发微卷,牛仔裤,高领宽松毛衣,让他看上去颇有文艺气息。
看对方审视的视线扫过来,舒苑笑道:“这位叔叔是来还妈妈钱的,钱都带了了吗,一千六。”
黄娟了然,怪不得这人一副自大架势,果然欠钱的是大爷,欠一千六百块巨款那更是大爷中的大爷。
沈忠诚一口老血梗在心口,说得像模像样,她还真敢跟他要钱么!诡计多端的女人,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
舒苑看小满高度戒备的神情像小豹子,伸手揉了揉他头顶的软毛,说:“小满去画画,妈妈跟这位叔叔要钱。”
她转向沈忠诚:“走吧,去外面说。”
沈忠诚不悦,每句话都离不开钱,庸俗!
穿过街道,斜对面是一堵墙,俩人站在电线杆下面说话,舒苑直奔主题:“钱拿来了?一千六,一分都不能少。”
她看着面前这个打扮新潮的男人手腕上精美的钢制劳力士手表,嘲讽道:“软饭吃得挺香吧,这好几百块钱的手表就是用我的钱买的。”
确切地说,是用陈载那个大冤种的钱买的。
小满那小家伙不放心妈妈,从照相馆门口探出小脑袋,见舒苑看他,赶紧收回小身体,贴着墙站好。
沈忠诚感到厌烦,不耐烦地说:“舒苑,咱俩之间能不能不谈那种低级趣味的东西。”
舒苑愕然,跟这人沟通似乎有点费劲啊,她说:“你花钱的时候咋不认为是低级趣味呢,那些钱都是我借来的,我得还人家呢,你尽快还我。”
沈忠诚明显感觉到舒苑的变化,眉心微皱,说:“庸俗至极,舒苑,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希望唤醒舒苑心中的爱,让她别再满嘴提钱。
舒苑深刻感觉到沟通不畅:“……”
在她还在蒙圈的时候,对方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是你给我希望,给我勇气,不再迷惘,我不再彷徨……”
舒苑都听傻了。
她本来以为沈忠诚会唱现在很流行的“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之类的。
舒苑想了起来,沈忠诚除了会写诗,写小说,还会弹吉他,会唱歌,他会给原主写诗,会把她写进小说里,会给她唱歌,她现在大概能理解原主崇拜他的原因。
然而她不是原主,不会感动,不得不开口打断,舒苑说:“你不会认为唱首歌就不用还钱了吧,一千六百块钱够我出国听邓丽君的演唱会了,我郑重地跟你再说一次,必须还钱。”
现在轮到沈忠诚惊愕,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舒苑这是铁了心跟他要钱?
他眉头紧皱:“舒苑,啥意思?我跟你结婚还不行吗,这么点钱还用分彼此?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把小满送回乡下,我讨厌别人的小孩,也不会替别人养孩子。你知道吧舒苑,我对你很不满的一点就是你有孩子,我欣赏的是像雪一样纯洁的女人,你不是。”
舒苑听着这番言论,眉头微微攒起,有病吧这人。
小满的小脑袋又从门口探出来,朝胡同口的方向看去,爸爸来了呀,就站在离电线杆不远的地方看着,妈妈却没看见他。
小满看到爸爸英俊的脸紧绷,好像对他们的聊天内容不满,他想给妈妈提醒,可是妈妈没往他这边看。
舒苑被面前这个很难沟通的人气笑:“我把小满接回来就是要抚养他,你凭啥认为我会抛弃自己儿子给别人当后妈,之前我只是借给你花了一些钱,除了钱之外毫无瓜葛,我跟孩子爸很快就要领证。”
她甚至想扳着面前男人的肩膀摇晃他的脑袋,告诉他你要还钱,必须得还钱。
沈忠诚惊讶到合不拢嘴:“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啥?舒苑,别再玩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了。”
他换了赏赐的口吻:“我会跟你结婚,我会把你写进小说里,是个特别美好的角色,死得很早,所有人都会怀念她,这下你满意了吧。”
舒苑继续傻眼,他这是听不懂人话么,她加重语气一字一顿:“你别把我写进小说,小心我告你侵权,我马上要跟小满爸结婚,你还钱,必须得还钱。”
还钱啊,你个软饭男。
面对听不懂人话的人,舒苑意识到要债很有难度。
陈载就在不远处,坐在自行车上,长腿支地,俊朗的脸上,五官线条由紧绷到舒缓,看到舒苑怔忪抓狂的表情后,嘴角弯出疑惑不解的弧度。
舒苑终于看到了小满的手势,小家伙左手捂着嘴巴,右手食指摇晃着往胡同里的方向指,舒苑转头看过去,刚好对上陈载黝黑的如幽潭一般深不见底的视线。
面对他犀利的眼神,舒苑突然心虚,感觉自己被抓包。
不对啊,她心虚啥,她在要债,又不是在谈情说爱。
沈忠诚也转过身,六道视线在空中交汇。
不远处有车辆驶过的声音,自行车铃声都像是很遥远,四周一片尴尬的胶着的寂静。
舒苑率先打破窘迫气氛:“开好结婚介绍信了吗?”
陈载瞥了沈忠诚一眼,沉静反问:“你没改变主意?”
舒苑后糟牙紧咬:“改变啥主意?现在去领证?”
陈载很干脆:“走。”
他朝小满招手,小家伙一直朝这边紧张张望,看马路上没自行车,迈着小腿跑了过来。
舒苑走上前,弯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走到街边:“爸爸妈妈现在要去领证啦。”
沈忠诚:“……舒苑,啥意思?”
小满满心欢喜,叔叔搞破坏没有成功,爸爸妈妈还是要去领证,他脆生生地开口:“叔叔,我给你解释,我爸妈在乡下不方便结婚,他们情投意合真心相爱,现在我爸平反,我妈回城,又把我接了回来,当然要结婚。”
这小家伙是被舒苑编造的说法洗脑的第一人。
舒苑肯定点头:“对,就是这样。”
沈忠诚毫不掩饰嘲讽:“情投意合真心相爱,你们俩相信吗?真是笑话,糊弄谁呢。”
舒苑觉得头疼,跟他沟通太费劲,得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把钱要回来,于是对陈载说:“走吧,择日不如撞日,去领证。”
三人不再理会沈忠诚,舒苑先回店里跟黄娟说了一声,一块儿朝胡同口走去。
沈忠诚望着一家三口并肩而行的背影傻眼,事情怎么突然进展到舒苑跟陈载领证了?他还等着舒苑上门认错,给他洗衣做饭带娃,死皮赖脸缠着他结婚呢!
他就这样被一家三口给晾在路边了。
他这是被抛弃了?
突然有不安感、失落感向他袭来。
舒苑让陈载跟小满在街边等着,自己先回家属院取了趟户口本跟介绍信,跟父子俩重新汇合,陈载把小满抱起来放到大梁上,叮嘱:“抓牢,小满。”
“我抓牢了,爸爸。”第一次坐自行车的小满乐滋滋地说。
终于要去领证了。
陈载转向舒苑:“你也上来。”
舒苑可没矜持,跳上二八大杠的后座,陈载长腿一蹬,自行车从人行道驶上马路。
陈载慢悠悠开口:“舒苑,沈忠诚唱歌好听吗?”
哦,原来在唱歌的时候就来了。
舒苑扬起下巴:“客观地说,嗓音有辨识度,音准也很好,挺好听的。”
陈载的声音清淡如水:“嗯,他还会唱白桦林、蓝色的街灯,想象一下,在静谧的夜晚,他唱歌给某一个人听。”
舒苑睁大眼睛:“……陈医生,你啥意思?”
她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了下来。
前面的两人立刻感觉到自行车变得轻盈。
小满觉得不妙,啊哦,还是出叉子了。
舒苑本来以为陈载会叫她上车,或者放慢速度跟她并肩而行,谁知道,他的大长腿不停,蹬着自行车更快地朝前驶去。
小满转过小脑袋使劲伸长脖子往后看,看到舒苑在后面撸袖子,连忙缩了缩脑袋说:“爸爸你还是等一下妈妈吧,你一个人也领不了证,妈妈好像要找你打架。”
小家伙发愁,到底是爸爸打的过妈妈,还是妈妈打得过爸爸?他该怎么拉架?
陈载怕小满掉下去,拐到路边,停车,左脚瞪着马路牙子,右脚支地,好整以暇等着舒苑。
小满回头大声喊:“妈妈,快点呀,爸爸等你呢。”
舒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来:“陈医生,你要抢小孩吗?”
陈载瞧了她撸起袖子的手臂一眼,慢斯条理地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舒苑嘟嘴,气哼哼地说:“把小满给我,我反悔了。”
陈载右手握着车把,冒着过敏的风险,伸出左臂圈住小满:“不给。”
小满转动身体,艰难地仰着脑袋看陈载,又看舒苑,心想以后少不了要为父母操心,赶紧劝说:“领证要紧,一会儿民政局下班了,要不先别吵,先领了证再说。”
小大人似的口吻让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松弛。
陈载率先妥协,声音放得和缓:“上车。”
舒苑哼了一声,重新跳上自行车后座,车子又汇入车流中。
小家伙的小心脏落回原位,看来打不起来,他的危机感非常强,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爸爸,妈妈,在拿到结婚证之前你们都不要开口说话。”
舒苑忍着笑:“好。”
两人再无多话,就连小满也不敢出声,就怕惹得父母开口再横生什么变故。
领证过程顺利,出了民政局大门,看着舒苑把结婚证放进挎包,小满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啦。
“你们现在可以说话啦,总不说话也不是事儿。”小家伙心满意足地说。
“陈医生,把我跟小满送回照相馆,多谢。”舒苑说。
陈载给自行车开锁,弯腰抱起小满放到横梁上,开口:“还有点事儿要商量,咱们要搬到一起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