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班时间,舒苑一秒都不多留,马上带小满回家,先去副食店买了块豆腐,又拐到电器厂门口,从摆地摊的近郊农民手里买了三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跟一把菠菜。
总要试试家里的炉灶好不好用。
回到家,母子俩挤在小厨房里,小满择菠菜,舒苑把鲫鱼处理干净,先把菠菜跟粉丝焯水做凉拌菜,再把鱼双面煎得金黄,倒入热水,放下豆腐块,大火熬煮。
陈载忙碌一天,下午查完房后先去仔仔细细把手洗干净,回到办公室,脱下白大褂挂好,起身往外走准备回家,走到门口又转身返回,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这是一个北向的独立办公室,陈设简单,他独自使用,没人打扰,他便陷入沉思之中。
对一家三口的小家庭生活,他并不太适应。
他更习惯之前的单身生活,独自一人吃饭、工作、睡觉,那时候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工作跟读书上,生活简单而规律,他曾经以为这样单调的、平静的、没人打扰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他对未来的设想里没有结婚生子。
在知道有小满的存在后,他的人生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转向。
他并不想回家,那并不是真正的家,别说缺少爱跟温情,是一个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维系的地方。
想到小满,纯净的眼神,奶萌的声音,笑起来呲出小白牙,瞬间融化人心。小孩很柔软,吃过很多同龄人没吃过的苦,需要呵护,需要父母。
小孩会仰着小脸叫他爸爸,可他还没有牵过他的小手。
想到这儿,陈载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锁门,往楼道里走去。
走在路上,他朝自家窗口望去,脚步放缓,走到路边的梧桐树下,站定,从裤兜里掏出烟,点燃,烟气氤氲,他又朝窗口看了一眼然后低头凝神思考。
脚步迟滞,等他回到家,刚走到门口就闻到浓郁的香味,是小满给他开的门,小家伙声音欢快:“爸爸,妈妈在做鲫鱼豆腐汤,妈妈说你爱吃鱼,是吗,爸爸。”
陈载非常意外,点头:“是的。”
他的重重思虑被驱散,锅里炖着豆腐汤,咕嘟咕嘟响着,冒着氤氲热气,舒苑系着围裙站在案板前,正在往菠菜粉丝里加酱油醋等调味料。
香气掩盖中,舒苑扔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儿,问道:“你抽烟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抽。”
陈载站在门口,回答得很简洁:“后来的事儿,偶尔。”
要说他从啥时候开始抽烟,是知道舒苑怀孕。
舒苑边拌凉菜,边不客气地说:“我觉得你像以前那样干净清爽的挺好,我跟小满可不想闻二手烟,也不想闻烟味儿。”
“我戒烟,有热水吗,我去洗澡。”陈载干脆地说。
舒苑从角落里拎起两个暖壶拿给他:“去吧,水都是满的。”
陈载接过暖壶拎进卫生间,又去卧室拿干净衣服,顺手掏出口袋里的烟扔进了厨房门口的垃圾桶。
舒苑把鲫鱼豆腐汤盛出来放进搪瓷盆,端出厨房时视线掠过垃圾桶,看到他扔进去的烟,心说这人戒烟还挺彻底。
她把鱼汤端到圆桌上,腾腾冒着热气,主食是从食堂买回来的杂粮馒头。
陈载刚好洗完澡出来,头发半干垂在额头上,模样干净清爽,小满正在等他,赶紧跟舒苑汇报:“妈妈,爸爸的烟味没有啦,他很香。”
陈载把小满提溜到桌边,三人围着坐好,舒苑翕动鼻翼:“嗯,你爸身上有香皂味儿。”
鲫鱼汤奶白醇厚,散发着沁人的香气,舒苑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还小心地给小满挑鱼刺,叮嘱他小心点。
陈载的重重疑虑被驱散,这个家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冰冷,跟舒苑的沟通也自然顺畅。
鱼汤香味扑鼻,入口细腻柔滑,极其鲜美甘甜,陈载抿了一口汤,想起在乡下时舒苑经常给他煮鱼汤,味道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会去抓鱼,抓野鸡,抓狍子,经常拿鱼给他吃,她那样明媚鲜活,在知青点是头号好人缘,跟知青还有社员们的关系都很好,大家都喜欢她。
只有他误会了,误会她对他格外关照,误会她只对他不一般,甚至离谱到认为他们在谈对象。
她的容貌依旧姣好灿烂,她炖的汤依旧美味,他们在一起生活,有共同的孩子,可是……
舒苑可没他那么多想法,她专心吃饭,看陈载的碗空了,伸手把他的碗拿过来,又盛了半碗鱼汤,递回时挑眉:“你看我干啥?”
陈载接过碗,尽力维持表面平静,不答,小满却替他答:“爸爸肯定是觉得妈妈好看。”
“是这样吗,陈医生。”舒苑笑问。
陈载咽下鱼汤,不情愿地开口:“……是。”
——
晚上依旧是舒苑先躺到床上,九点多钟,陈载关灯,坐在床边背对舒苑换睡衣。
舒苑跟他商量:“得给小满上户口,小满还没有大名,你想想给他起个名字。”
上户口是大事儿,上了户口小满就有了粮油指标,还能去上学。
陈载把换下来的衬衣裤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到椅子上,重新走回床边,掀开被子,沿床边躺下,问道:“小满的名字,你有啥建议吗?”
舒苑想了想说:“我就希望他平安,起个有平安寓意的名字吧。”
陈载淡淡应了声好。
舒苑犹豫了一会儿,又说:“我想让小满随我姓,行吗?”
陈载回答说好。
舒苑脑子里冒出问号,他这么快就答应了?也不问缘由?这个年代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多,换成别的男的九成不同意。
陈甫谧古板守旧,同意的可能性更小。
“你不问问为啥跟我姓?”舒苑侧身朝向他,诧异地问。
陈载声音极淡:“孩子随母性,天经地义。”
舒苑手肘撑起身体,越过陈载,伸长手臂,拉了灯绳。
灯光洒落,舒苑看见陈载眯了眯眼,他手脚几乎是并拢的,躺姿极为板正,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见舒苑看他,浓密长睫微动,眸光黑沉,回视过来。
舒苑坐直身体,朝向他,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开口:“你得问我原因。”
“你说。”陈载声音很淡。
舒苑觉得自己在跟木头人对话,撇撇嘴角,她说:“我不确定你以后会不会有喜欢的女人,说不定你会离婚重新组建家庭再生小孩,但我不会,我会好好抚养小满长大。”
陈载的黑瞳中墨色沉沉,情绪难辨,他也坐了起来,转向舒苑:“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他明显对她毫无信任可言。
舒苑微微蹙眉,哼了一声,转身躺下,顺手拉过被子,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陈载见她的被子盖的密不透风,想要把被子拉下来,但他定了几秒,没动,转身抬手,屋里又陷入黑暗之中。
十几分钟之后,见舒苑这边没动静,陈载才伸出手臂,把舒苑的被子拉低,修长的手指在她后脖颈处按了按,掖好被角。
舒苑还没睡着,无声中扬了扬唇角。
——
陈载忙碌起来,舒苑下班后便带小满回娘家蹭饭,不过她很自觉,从副食店买了猪耳朵带回去。
吃过晚饭,李红霞赶紧把给小满赶制的褥子铺到床上,招呼舒苑帮她纫针,说:“等我缝好你拿回去。”
小满接过纫针的任务,小家伙麻利得很,很快拿白线穿过针眼交给姥姥,还道了声谢。
李红霞匆忙地穿针引线,本来想抱怨舒苑不爱干针线活,听到小满甜滋滋的感谢,把话又憋了回去。
舒苑拎着包袱带着小满回到医院家属院门口已经是八点多,她突然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想着还是不要让小满跟她姓,还是姓陈好了。
正想着,突然冒出的一声“舒苑”差点吓了她一跳。
定睛一看,不速之客沈忠诚就站在不远处,路灯下,他依旧是微长卷发,蝙蝠衫,穿着很挺时髦。
舒苑攥着小满的小手,往后撤了两步,语气冷淡“你是来还钱的?一千六,准备好了?拿来吧。”
沈忠诚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吧,一定要打击他的自尊,把他的自尊扯个稀碎,他因为花了女人的钱受不了,就会把钱吐出来。
沈忠诚有些恼怒,他在这儿等了半天,谁知道舒苑一开口就提钱。
目光定在舒苑脸上,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头发,沈忠诚不屑地说:“我说舒苑,别开口闭口提钱这种庸俗之物好吧,我来是想跟你说你记不记得在乡下……”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所在的那个山旮旯其实民风开放,农民对性的态度非常开放。”
舒苑下意识地“嗖”地捂住小满的耳朵,包袱还在她的手上,把她手背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小满瞪大眼睛看向沈忠诚,小手轻轻扒拉舒苑的手,他想听,可传进来的声音呼呼听不清。
沈忠诚还在大放厥词:“你知道拉帮套吧。我想,我跟陈医生可以共同存在,和平共处。”
舒苑都听傻了,沈忠诚这是要继续吃软饭?
沈忠诚这人绝对拉不了帮套,他吃软饭倒是溜。
拉帮套啥意思?在原主的记忆中,拉帮套是东北旧俗,指的是夫妻丈夫如果身体不好,会找个身强力壮的男的再帮忙养家照顾老小,后来的拉帮套的男人也会跟老婆生孩子,三个人一起生活。
在实际操作中,可能是第一个男人有钱但窝囊,便再找个男人,或者女方婚后又有了相好的,也会以拉帮套的方式生活,反正就是一妻二夫。
这是在男多女少还有生产力低下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习俗,完全想不到像沈忠诚这样看着非常时髦的男人会提出实践拉帮套这种旧俗。
舒苑赶紧朝四周看,好在附近没人,没人听见这番炸裂言论。
她在电器厂已经快洗白了,现在可是在医院家属院,这些话被人听到不又得传出风言风语。
而且小满听到了啊,这小崽子听到了多少,他听懂了没有。
舒苑懵圈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思路,她该干什么,打击沈忠诚的自尊啊,她嘲讽道:“沈忠诚,你能不能说点人话,我跟陈医生情投意合组建家庭,你瞎掺和啥,为了一千六百块钱至于吗?花女人的钱感觉咋样,沈大作家花女人的钱,说出去要别人笑死。”
舒苑继续嘚吧嘚地说,她觉得自己说得越来越过分,要不是跟他要钱,她并不想打击人的自尊。
沈忠诚眼中的光熄灭,他不信,不信舒苑跟陈载相爱,那都是笑话!
他都同意一妻二夫,卑微至此,舒苑凭啥拒绝!
他再次感觉被抛弃,是全世界抛弃了。
只见他从手腕上摘下劳力士手表,语气失望至极,便把手表递过来边说:“舒苑,如果你眼里只有钱的话,我跟你无话可说,我会把钱还给你,一分都不会少,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手表先拿去。”
舒苑听到他说会还钱,他既然这样说,九成会还。
不过她又拉着小满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不想要二手货,四五百块钱的手表卖到旧货店谁知道能卖一百还是两百。
她声音很冷:“我不要拿东西抵,我就要钱,你可以自己去卖手表,或者手表最多抵八十块钱。”
沈忠诚简直要抓狂,舒苑变了,变成了只会谈钱的庸俗的人。
那些钱都是原主主动给的,就像网红跟榜一,舒苑除了打击他的自尊,目前还没别的好办法。
小满脆生生开口:“叔叔你得还钱,那些钱都是我爸的,你花了我爸爸的钱。”
舒苑:小满这小子啥都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