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蘅迷迷瞪瞪,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当年你爹获罪……罪名是官商勾结,抢占民利,他们从苏家抄出五万白银……是怎么回事?”
张兰娘一个不稳,酒盏“当啷”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震惊地看着虞蘅,不解她今日是喝多了犯糊涂,还是忽然被人夺了舍?怎会问出这样的话?
阿盼也拉拉她袖子,小声道:“蘅娘子,莫要问了……”
虞蘅坚持要问:“这事……你一直知道么?”
“阿蘅,”
苏静云被她刺得无奈微笑,“我若说我不知,你会信么?”
虞蘅重重点头:“你说,我就信。”
“我不知。”苏静云微微摇头,有些出神,兴许觉得话题太沉重,她还自嘲起来,
“毕竟那年他想买一卷孤本,刚巧我想买架古琴,他都抠抠搜搜,没舍得给自己买呐。”
她神色倏忽认真:“确切说,我仍旧不信,我阿爹……会做出那样的事,错得那样离谱。”
虞蘅点头:“那便对了!”
“??”
阿盼晕乎了:“你们一个说错,一个说对……难道喝多的是我?”
张兰娘不忍再听下去,怕憋不住火,嚯地起身,却听见虞蘅道:“你不知道你爹做过这事,当然是因为……他没做过!”
“当啷”这下是苏静云没拿稳杯,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你说,什么?”
虞蘅垂着的眼皮抬起,目光灼灼,哪里还有一丝酒意。
只是有那么些话,需得借着酒遮遮脸,才能问出口。
“你不认得我,但或许听说过我爹娘的名字。”
这话,虞蘅自下午起便酝酿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第45章 猫也来蹭吃二合一
苏勃官拜两浙西路转运使,秩从三品,司掌财赋、监察之责,兼领清点刑狱、举贤荐能与谏官之能江宁(金陵)、平江(苏州)都在其职权之下。
这位苏转运使出事时候,虞蘅还只是个三尺小童。
虞家父母说事情不避着她,以为她还听不懂,却不知小小幼童身体里装着根成人芯子。
消息传至平江府,虞蘅很惊讶,怎么会,自这位苏转运使上任以来,一路商行风气都好了许多。
她从虞家父母讳莫如深的表情上读出些许端倪,兀地想起约莫半年前,有一日虞爹风尘仆仆赶回来,饭都来不及吃便与虞母关起门说话。
当时虞蘅便在堂屋玩,隐隐约约听见“水陆转运使”、“端王”、“摊派”等字眼。
而落在苏转运使头上的罪名之一,便有“摊派勒索”一项。
怎,竟这么巧么?
兰娘听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苏静云亦茫然:“堂堂亲王,为何污蔑我阿爹?”
虞蘅眼中有冷意:“那便要看他做了什么,兴许挡了别人路呢。”
“好阿蘅!”
苏静云忽地拢住她手,攥得紧紧,“你还知道什么?再与我说说!”
对上她急切眼神,虞蘅缓缓摇头。
苏静云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扯出个有些发苦的笑。是啊,知道内情又如何难道凭自己还能翻案?那可是官家亲兄长。
“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想叫你心存怨恨,只是不想你此后仍活在羞愧中。”
为旁人的错,罚自己一辈子。虞蘅与她交好以来,渐渐发觉,苏静云心事太深,以至于每时每日,都活在自以为“父辈的罪孽”的阴翳当中,无法释怀。
在她注视之下,苏静云沉默半晌,到底点点头,境况不同了。
从前行事恨不得低入尘埃里,自己是罪臣之后啊,只配苟活着,如今知晓是蒙冤,对前路更加迷茫。
张兰娘见不得这种,站起来问:“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苏静云平复了心情,缓缓道:“冉娘子曾做过一道甜汤羌桃酪,许久不吃,倒有些想了。”
张兰娘是冉娘子爱徒,连蟹黄灌浆都不曾对她藏私,这小小羌桃酪自然教了。
煮羌桃酪要许多手续,虞蘅也起身:“我帮你打下手。”
羌桃便是核桃,汴京以西的商州盛产核桃,尤其以香味浓郁、果实饱满的商洛核桃为佳品。
年前市面上核桃降价,虞蘅也借机囤了一些,不是最好的商洛核桃,而是产自离商洛不远的洛南县,一样以黄河水灌溉,品质很不错,价钱也经济不少。
红枣是现成的,与核桃仁各取一大捧,在开水里泡着,泡到涨大,然后煮了去皮。
这还是跟那个破瓮救友的司马光学的,在此之前,食店的伙计多是拿硬毛刷去刷、徒手剥,着实辛苦人工,这样一碗核桃酪,自然要卖上价。
虞蘅给她打下手,在一旁捣米浆。
其实米要先泡上一天才好磨浆,眼下只能随捣时边往里头加水,尽力捣得很碎。
兰娘跟虞蘅谁也没说话,一时间,厨房里除了煮红枣的香气,便只剩“笃笃”捣米声。
核桃皮一经烫就很好剥,枣皮却麻烦,只能拿小钳子一点一点地撕。
兰娘将红枣去了核,单取枣肉,与核桃一块也捣碎成泥。
枣仁核桃泥里不能带碎皮,否则口感便不好,所以说,方才的取枣肉、去桃皮这一步的手法绝对要精细。
前面东西都准备好,虞蘅将碎米渣子滤好几遍,滤出来浓白米浆,然后与捣碎的核桃、枣肉一块和匀,又隔纱布碾了一遍,再丢进薄铫去煮。
铫这器皿,现代少见,是用泥沙烧的,外表粗陋,容量小,炒不了菜,有个手柄把着,用来烧开水、煮粥、甜汤之类却很灵巧好使,不失食材本味。
虞蘅平常煮饮子都是拿的这个,觉得比铁锅煮出来的要香浓些。
核桃酪在炉子上煮着,铫又小又薄,需要人在一旁不错眼地盯着,否则容易沸出来。
兰娘干脆再用剩下的枣泥做了一道枣沙卷,虞蘅守着炉子,火光跃跃,甜香味溢得满屋都是,这对看炉子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折磨。
快好的时候,放一些蜜进去,沿着一个方向慢慢搅,关了火,分盛进小碗里。
阿盼闻见香味,早坐不住了,几次三番扒到门口来看,用眼神催。
兰娘在她丫髻上胡噜一把,将人拽进来帮忙。
不大会儿功夫,几碗核桃酪并几道点心便好了。
粉白的莲花碗,酪是介于乳色与微微的红之间,瞧着就有食欲。用羹匙挑一匙入口,枣香、核桃香黏糊糊地在嘴里,再吃两口枣沙卷,外面是紫米,里面裹了枣泥还有豆沙,味道很是细腻香醇。
其实兰娘做这些精致食馔的手艺远胜家常菜,叫她做个脚店庖厨,的确屈才。
天色不早,吃过酪,再略坐了会,苏静云便带阿桃先走了。今日的事,她需要很多时间去消化,才能平复。
回到抚梨苑,有婆子谄媚地迎上来,转告方才齐郎君来过,寻不见她,便留了话,请苏娘子元宵那日空出来。
崔妈妈没立时答应,意思是先问问她。
苏静云如今取代青香成了抚梨苑的行首,崔妈妈行事之前自然要先过问她的意愿。
这之前,苏静云察觉到齐临待她有男女之情,使她忐忑同时百思不得其解。
论时日,那时齐临与她认识不过月余;论相处,二人坐在一处,多的是时候不言不语,并没有旁人想的那般言欢。
她有时见齐临神色郁郁,透过自己出神,还以为是在想念心上人。
阿桃却一眼看穿:“娘子,我瞧着齐郎君待您不一般呀。”
抚梨苑旁的乐户娘子也打趣她:“齐郎君每每来了,眼里都只有云娘一个,我们瞧了都眼热。”
“还是云娘命好啊,怕是不日便能销了籍当官宦娘子去了!”
……
崔妈妈说那些话,并非没有道理,苏静云一贯不会同客人交往太深,可这位齐郎君,是难得一遇的好人。
打从头一回入妓馆,遇见她以后,便没有寻过旁人。
除了对她管得有点宽外,不见有其他陋习,亦没有其他那些流连秦楼楚馆的公子郎君身上的轻浮浪荡。
苏静云不愿耽误君子,这段时日十有五六避他,对方不见冷落,仍常来。
她心下难安,不愿接受旁人的好,除了对二人关系的悲观之外,也有自己顶着罪臣之后的身份,这么多年一直自卑,不敢婚嫁的原因。
可今日不一样,才从虞记回来,苏静云心里茫然得厉害,鬼使神差便应了。
进了屋,关起门来,主仆俩也可以说说贴心话了。
阿桃劝她:“蘅娘子说的不错,您就是想太多,当年转运使落罪时,您尚未及笄,小小年纪,知晓什么呢?旁人提起,也只有唏嘘的。”
苏静云垂着眼没有反驳。
苏静云走后,虞记静悄悄的氛围被阿盼一声惊喜的“蘅娘子”给打破。
“有只猫进来了!”
虞蘅闻声赶来:“哪儿呢哪儿呢?”
阿柳、阿玲与阿盼三人凑在后院墙下,齐刷刷顶着脑袋,虞蘅也抬头往上瞧,嚯!闪亮亮一双猫眼,还是只大胖橘。
兰娘蹙眉出现在几人身后:“哪来的野猫,也不知身上有没病,快赶出去。”说着就要拿扫帚。
“喵!”橘猫却忽然锁定了目标似的,从墙头一跃而下,蹭到兰娘身边,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她脚下,露出雪白柔软的腹部。
吓得兰娘紧绷着一动不敢动,“叱!快走开些!”
“碰瓷!赤裸裸的碰瓷!”虞蘅捂着心口,忍不住朝橘猫伸出魔爪,撸了撸猫头。
橘猫被撸得极舒服,在地上扭来扭去,阿盼几个羡慕地看着虞蘅,“我们刚才摸这猫,反倒差点被抓哩,还是蘅娘子有本事。”
虞蘅科普道:“莫要挨它肚,不合猫礼,太冒犯!”
众人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神情。
虞蘅又道:“它定是饿了,才会这般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