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日子渐近,有人紧张得手不释卷,一刻不能离书,更多的则是看不进去,企图借酒逃避的,到了夜里辗转时,盘算又虚度一天光阴,悔恨交加,越发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顺时应势,虞蘅将店里的免费饮子从牛乳茶换成了安神助眠的茶汤,功效么聊胜于无,暖暖的很贴心。
早就结束九年义务教育的虞蘅倒是宽心,今年又是雨水丰沛的一年,夜半簌簌下起小雨,和衣而卧,听着雨打蕉窗,滴滴答答,比什么催眠法子都好使,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等她起来的时候,就听见左邻右舍在议论御驾出行的排场。
“昨夜不是春耕节么,竟然有人鸣冤告御状,一头扎破重围,差点惊着官家的马!”
官家出行是大事,御街两侧都用朱漆杈子拦了起来,又有殿前司的人把守,本该是寸步靠近不得的,昨夜也不知怎的叫那人钻了空子。
众人忙问“禁卫呢禁卫怎么不拦?”
“怎么不拦!拔刀都斥不退,流了好些血!”那人提起来,还心有余悸。
众人再忙问“然后呢?”
“还是太后叫停了车驾,问他究竟有什么冤屈,可怜那老叟一把年纪,又伤着了喉管,连话都说不清,太后便叫人带他下去医治。”
众人都唏嘘,“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凑过告御状的热闹,可惜不得一见。”
又有人宽慰:“咱们太后最是心慈,一定能叫那老叟沉冤昭雪。”
说完沉重的,又唠唠家长里短。从张家娘子养的猪下崽被野狗叼走了,到王家舅姑为老不尊,欺负媳妇,还有赵家老叟为自家孙子下场科考着急上火,不仅唇上生疮,去庙里求神拜佛还被江湖道士给骗了银钱。
这些都是街坊里流传的闲话,听了笑笑就过。
配着兰娘煮的朝食,听了一耳朵墙根下邻居家八卦,虞蘅觉得今天的韭菜盒子是真不错,配点炒过的牛肉末,又嫩,又甜,有股子鲜辣,冬天的韭菜到底没这个味。
冬天的韭,大概有点类似后世的韭黄,在没什么菜蔬的冬天,无疑是一抹亮色。
一开始,虞蘅想当然以为又是前辈的功劳,后来才知竟然前朝就吃上黄化豆芽与韭菜了么,我大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亦是不容小觑。
如今店里每日的三餐都是兰娘与阿柳轮流做,开春后又是各种水灵灵菜蔬冒头,朝食每天都能翻着花不重样子。
譬如今天这一桌子,有用头茬嫩韭煎的韭菜盒、碧翡翠般的荠菜豕肉江米烧卖,青碧碧一桌,再一人一个煮茶鸡子,配上一碗热乎乎的鸡汤腐脑,也就差不多了。
鸡汤是昨晚卖剩的,剩点坛底,兰娘显然将虞蘅的话给听进去了,才会特意留下来。等第二天一大早,去李家豆腐坊买三文钱的腐脑,回来用鸡汤一煮,加些碎肉,撒点葱末,放点盐巴,就嫩鲜得很。
阿盼吃着焦黄油滋的韭菜盒,还不忘借机踩一脚阿柳:“看看兰娘煎出来饼多么漂亮。”
阿柳瞪她:“没良心的妮子,昨晚上是谁给你做宵夜的?”
阿盼狡辩:“我只是与你看看,叫你学!书上都说了,学无止境。”
虞蘅的注意力则在俩人偷偷煮宵夜上:“不是说好一起减肥?”
阿柳心虚将头埋下去喝汤,阿盼则左顾右盼:“今天好似不下雨,一会得将褥子搬出来晒晒。”
“……”
盟友都倒戈了,还减什么减,虞蘅心安理得地继续吃。
吃了两大块外脆里嫩韭菜盒,喝光一碗嫩滑热乎的豆花,悠悠将一顿朝食吃完了,再缓步去前面,阿玲已经将门口酒旗子挂起来了。
上午一般都清闲,虞蘅便窝在柜台里,似所有掌柜的那样,抓着根笔杆子写写画画不停。
自从兰娘来后,虞蘅便不大进厨房了,空出来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研究新菜、更换菜单,也总算能好好规划脚店下的发展。
开春后,她打着办一场“芳菲宴”的名头,招揽女客。
与钱氏交好的,多是与韩家差不多品阶的小官之家。
似韩嗣丰、窦通判这样的绿袍基层官吏,在汴京城犹如过江之鲫。
高官有高官的政治立场,小吏亦有小吏的人情世故,他们之间的关系网,往往靠着娘子们的交际来维系。
不要小瞧这些中低官阶,鲫瓜子再小也是肉,比起温饱线上的平头百姓,小官之家不仅能领俸禄,又不似高官大爵,多少双眼睛盯着,娘子手头有闲钱了,还能私下做点买卖。
赚她们的钱,要赶风尚,有格调,却不能太有格调,维持在让人咬咬牙能掏得起这钱,说出去又有面子的水平。
借兰娘之手做出来的花馔,无疑是最合适的选品。
以春天应季的桃李梨杏为食材,主做各色花糕点心与茶饮。
“花好得,外头多的是,我这便背篓子采去!”
这主意才说出去,便得到了阿盼的积极响应,立时就要换衣换鞋。
一同住在这巷里,虞蘅却不知哪里有“好得”的桃杏。
问阿盼,阿盼停住脚:“啊,街上不是到处都有?”
“……”
竟指的是御街两侧沟渠旁栽的那些“景观树”。
虞蘅哑然失笑“回来!”
前阵御驾出了那档岔子,巡检司恐怕正人心惶惶着,妮子怕不是上赶着送人头去?
桃李梨杏,都是春日再寻常再寻常不过的花种,见虞蘅竟然掏钱从花商手中买,阿盼心疼得仿佛掉肉:“真浪费。”
花与花也不同,摒去可能被以“破坏市容”罪抓起来风险,那种街边的,餐风饮尘,灰头土脸,花商送来的,又香气、又水灵,朵大瓣肥,还有些新品种,能拿来与别家花馔打差异化战略。
于是,上巳节前十好几天,窦通判的夫人易氏就收着了请柬。
这钱氏的夫君韩判官是她家官人得力臂膀,如今又得了裴府尹青眼,加官有望,不可不给颜面。
对方过生辰请酒,请的又都是府衙里同僚娘子,往年都是易氏亲自去送贺礼,今年便要更热络些,早早就按着府里惯例的上等礼单备了一份。
临赴宴前半天,想起来韩家庖厨那不容恭维的手艺,连忙吩咐婢女去:“给我煮碗汤饼来!垫垫肚。”
吃得半饱,才又换了身衣裳出门。
到了韩宅,等人都齐了,却不见菜席。
有人禁不住问,钱氏笑呵呵地道:“今日在外头定了一桌,得,咱们这便动身吧。”
钱氏使人赁了车,不大会功夫,便到了虞记。
易娘子下车一探头,嗬,这是回家来了!
幽怨地嗔钱氏一眼:“早说是虞记,我便直直过来了。”
白跑一趟,还浪费赁轿钱。
钱氏笑道:“哪有叫客人先等的道理!”
今天为了招待这些官眷,虞蘅将院子给收拾出来了,错落着摆了几张长案,最前边一条面对着众人,留给兰娘发挥。
兰娘仍依着在裴家的排场,净了三遍手,阿盼阿柳几个,都来给她当喽啰。
虞蘅起先安排的时候,其他人都跃跃欲试,却是兰娘反应最大:“蘅娘子且正经些吧!”
什么馊主意,假排场,丢人如斯,她才不干!
终究是迫于虞蘅淫威,扭扭捏捏答应下来。
“这厨娘好大的排头!”几家挨得近的娘子交耳窃窃,私下议论着。
兰娘绷着脸,瞧着倒是沉静不凡,左右手掐一掐,花糕模子都不用,一朵惟妙惟肖的桃花便出来了,这大概就是天生的巧手。
蒸上汽,又做梅花汤饼、雪霞羹,经她手出来的,漂亮得不似凡物。
呈到那些个娘子们面前,无一不轻叹,不舍得动筷,破坏了这春日美景。
可尝一口后,又都不说话了,埋头只顾着吃。
这桃花糕怎恁的香甜!这雪霞羹怎恁的清爽!这这这汤饼怎恁好吃呢!
这些官娘子哪里知道,小小桃花糕,可是集新任“庖厨长”兰娘与颇具个人风格特色店掌柜虞蘅所有大智慧,还有几轮店员兼资深吃货的试吃,都觉得好,才拍板的方子。
她们不知道,她们只一味地埋头品花,坐在花树下,满眼都是春天,嘴里吃的,也是春天。
易娘子还在悔恨出面前多吃了那半碗汤饼,忽然看着兰娘,越看越有些眼熟,不禁诧异道:“这位……莫不是兰娘子?”
她是在场官眷中地位最高的,到底有些见地,又去过几次裴府,见识过兰娘手艺。先前看排场、看手艺,这会子看样貌,越发地笃定了。
“兰娘……竟是兰娘??”旁人也大多听说过。
“小小脚店,竟卧虎藏龙?”
“今日可算是来对了!”
“还得多亏了钱娘,我们才沾得上这光啊。”
钱氏却道:“我把各位当自家姊妹,不瞒你们,我今日置办这一桌席面,才花六贯钱,又好看,又好吃,又得咱们女人家喜欢,哪里不比上那些大酒楼去吃得好?”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若只是家里办喜事吃上这么一回,的确是划算,外头一桌中等席面也要五贯钱,便是请个厨娘回来,需得自备菜肉蔬果不说,还得准备赏钱,更怕遇着骗子。
况且,这可是兰娘,王爷金口玉言赞过的庖厨,舍一下,便是她们与王爷同吃一厨,何等面子!
当下就有精于算计的,猜到日后虞记必然难约,抢在了旁人前头:“虞娘子改日也给我家做一桌这样的‘芳菲宴’吧,就定在虞记,我小姑子将过十四生辰,平日最喜欢这样的闺阁玩意。”
“当然行,娘子姓甚?何时宴请?”
她这么说,提醒了在座的,谁家没有个七八门亲戚要显摆,至于宴请的理由,那更好想了,当下便又有好几个下定的。
她们七嘴八舌的,虞蘅立刻拿来纸笔记下,又都立刻付了定钱。
钱氏邀请到场的女眷有十几位,有前头的人抢着定,好似什么一样,后边的人便也被带得跟风,今日光是订钱,便收了沉甸甸一兜子。
一人两百文,兜里就是三贯钱,算作最后所得,至少也是……
“九十两!”阿盼笑着看她,等她夸奖。
看吧,虞蘅笑眯眯地拍拍兰娘肩膀,“这不是做得很好嘛!日后便这样,继续摆你兰娘的架子。”
“钱花给谁不是花,狠狠赚她的!”虞蘅阴测测笑,给兰娘的二两月银,是她花过最值的钱。
为着自己不计前嫌请回兰娘、与钱氏和解的英明决策,晚上很该奖励自己吃一顿好的。
兰娘忍住将面粉摸她脸上的冲动,一脸糟心地去洗手。
第49章 百花棋子面
二月一过,紧接着就是上巳。
汴河渡口,韶光令序,青烟散漫,杨柳细如蛾翠,春风挟着落花悠悠荡荡,拂过汴梁城大小街巷,景色明媚无边。
即便春雨霏霏不绝,也挡不住行人结伴郊游、办帷幄宴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