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雪白的眉毛一挑,只见六个骑马的廷卫护着酱紫色衣衫的太监进门。
有规格的官员府邸正门平日里是不会打开的,自家人进出走的都是侧门或角门,只有迎接圣旨、皇帝口谕时才会打开,以示尊敬。
廖应洹清清嗓子,中气十足的继续骂道:“裴尚玄!你个烂心肝的腌臜货!仗势欺人,纵容小妾的弟弟当街害人,谋害我大晋有功名的学子!”
“今之朝堂,为政之要,首在得人!裴尚玄要害读书人性命就是要害我大晋之根基!”
“老理国公最喜文学,曾教裴尚玄科考为要,此人偏偏不听!”
“裴尚玄,为臣子,害朝廷根基!!”
“为人子,忤逆不孝!”
“为驸马,冷落公主!”
“为人父!不教子孙!”
“此毒物,不仁不义不亲不睦,实乃朝廷之毒疮,大晋之耻辱!”
来宣口谕的紫衣太监听的冷汗直流,这老爷子还是这么硬朗啊!
裴尚玄被骂的脸色铁青,但很快调整好情绪,叫人备马,跟着太监进宫去。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裴尚玄骑马离开。
廖应洹眯眼瞧着人走了,这才一拍胸口连忙喘口气,“呼!呼!累死老夫了。”
齐钧无奈上前,“哎呀,您一把大岁数了,还非要过来了,这会知道累了吧。”
廖应洹冷哼一声,“你就是当官当多了才没了硬气,咱们读书人的好苗子还能叫他一个外戚欺负了!”
齐钧被噎的说不出话,唉,他到底还是被朝堂所同化了。
一旁听见两人说话的弟子欲言又止,他目光十分复杂。
是的,在外人眼里齐钧是个十分头铁的人,但在他自己眼里,他感觉自己已经十分的和光同尘。
究其根本,还是有廖应洹这个愤老存在,衬托之下,齐钧感觉自己已经十分迁就这个朝堂了。
廖应洹哎呦一声,喘口气后道:“好累,回家。”
“呃?”齐钧一愣,不继续了?
老爷子一瞧齐钧,他不屑的哼一声,“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不稳重了,如今陛下召见裴尚玄,想必此事必然要有个结果了,当然不用继续在这骂了,回家休息。”
胡子老长年过半百的小年轻齐钧:“……”
……
另一边的贺云昭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坐在正屋候着,她猜陛下会召见。
待到坐进马车,只见车厢里丁翰章已经揣着袖子老神在在的闭目养神。
贺云昭讨好的笑笑,叫了声师父。
丁翰章啧啧两声,睁开一只眼睛,“我不是你师父,别叫我,我是驴的师父,以后我就去庄子上给驴讲课。”
贺云昭只好赔笑,“师父师父,你别生气。”
丁翰章气呼呼的哼一声。
别以为他老眼昏花就是不晓事了,要说冯擎那厮阴毒害人不假,贺云早有防备提前就准备好了报复,可见机敏。
他见多了那种会念书性格却笨拙的人,真上了朝堂人能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非要跌几个跟头才能反应醒悟。
但贺云昭这孩子啊,本性锋利,若是报复结束了大可一走了之,非要待在原地等裴尚玄找过来。
外人或许以为贺云昭写诗是一时激愤,但是他这个师父却晓得,恐怕这小子早就谋划好了。
在原地套家雀一样,支一个簸箕下方放小米,等着家雀往里钻呢!
丁翰章哼一声,睁眼斜觑着小徒弟,这股子前后左右堵人一样的谋算倒真是随了他们贺家的根。
贺云昭余光一扫,分明瞧见师父嘴角勾起,她抿唇一笑。
诗是提前预备好的,戏是现场发挥的,但场景可是理国公一手给她搭的啊。
若没有理国公这位配角的全心配合,她也不能演的如此完美。
她早就防备着冯擎,自然不会漏掉他的靠山,若是当日裴尚玄没有跟着爱妾急忙忙奔过来,那她自然是退去,就此打住。
裴尚玄不来说明他心里还有个底线,知道是冯擎害人,但不参与,她自然不必太过忧心。
可若裴尚玄来了,此事就不好弄了。
这说明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冯家对裴尚玄来说一定很重要,他一定会对她这个不知好歹的落魄人家的孩子出手。
她既有一个这样庞大的敌人在面前,又怎么可能傻站着叫人家算计。
那自然是先下手为强。
丁翰章气的是贺云昭太过冲动偏激,他这个师父难道会不帮他吗?
倒是刘苑这个师兄劝了几句,小昭年纪还小,又是自幼丧父,一家子妇孺都落到他肩膀上,若是性子不厉害些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呢。
丁翰章只是嘴上气,到了宫里,眼睛一抹就变脸。
皇宫位于京城正北,坐北朝南,当今皇族为李氏,陛下单字一个燧,李燧。
贺云昭跟着师父身后,在前方太监的指引下一路顺着宫道走到了太极殿东侧殿。
她垂着头进门,顺着师父的动作一同跪下行礼。
丁翰章节尚未跪实就被人一把扶起来。
贺云昭在身后,膝盖碰地片刻,手臂已被人握住,用力的扶起。
不是花架子一样的虚扶起来,而是真正在用力的把人扶起。
贺云昭一惊,下意识抬头看。
皇帝李燧,看上去年纪四十左右,他身形中等,自带一股儒雅的文人气质,面容温和亲切。
贺云昭不敢多看,却留心记下皇帝的面容。
见到小孩有些紧张,李燧安抚一笑,他拍拍贺云昭的肩膀,“不必紧张,朕今日听看了不少你写的诗句,如此年轻却有如此才气,本就想召你一见,如今也算阴差阳错圆了朕的念头。”
贺云昭轻声道:“不敢,学生拙作能得陛下欣赏已经心满意足。”
她的手臂控制不住有轻微的颤抖,见到皇帝的影响比她想的要大,上一世她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办公室主任。
这样一想,她师父可是前礼部尚书,哇哦!
听她自称学生,李燧一顿,才想起来这还是位案首,片刻后笑着对丁翰章道:“这孩子谦逊,诗写的这样好还这样谦逊,朕看了这样的良材美玉都忍不住心动,何况丁老了,您的眼光可真是好。”
皇帝出乎意料的温和亲切,但贺云昭没有被表象蒙蔽,因为她抬眼时看到一个人——理国公裴尚玄。
裴尚玄比他们到的早!贺云昭表情不变,神态却已天差地别。
李燧素来喜好文学,性格也偏温和,见到贺云昭就忍不住微笑。
看了贺云昭写的诗,他就忍不住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人到眼前一瞧,还是个小娃娃嘛。
眉眼生的漂亮,气势也是格外突出,虽垂眸不敢抬头,但能瞧出如玉的一张脸,不愧是梦郎啊……
这样的小公子还没长成就这般姿容,等将来长大了不知道要勾的京城多少姑娘遗落芳心了。
可惜好话没说上两句,一抬头就看见了裴尚玄。
小孩脸上表情霎时间就变了,冰娃娃一样冻人,眼睛里射出的都是冰棱一根根,恨不得扎死裴尚玄。
李燧尴尬的摸摸鼻子,他默默走回了自己龙椅旁。
在贺云昭师徒进门之前,裴尚玄早了半个时辰进宫。
非是李燧故意吩咐,只是裴尚玄毕竟为宁安公主驸马,对皇宫更加熟悉,御前的宫人也更愿意给他行个方便,加上他自己有意快一步进宫解释。
李燧先听官员们弹劾了一遍,他乍听也是愤怒不已,此事确为裴尚玄做的不对。
事实摆在眼前,冯擎指使自家姐姐庄子上的下人谋害贺云昭性命。
冯氏为其姐,却纵容包庇为冯擎谋杀提供帮助。
此二人已是罪大恶极,其罪名清楚明白。
裴尚玄听起来可恶,但细细一辨,他本人并未参与谋杀贺云昭,唯一的错就是当街以势压人,威逼贺云昭。
李燧本就为难,处置冯擎自不必说,他早就看冯氏不不顺眼,也可一并处理,唯独裴尚玄叫人为难。
在贺云昭来之前,裴尚玄咬牙痛陈自己纵容冯荔之过。
但又道冯荔昔年跟随家人流放边疆,为保清白划伤自己的面容,脸上有一道可怖疤痕。
他曾经年少无知不曾报答冯氏救命之恩,如今无论如何不能看她陷入牢狱,愿意一力替冯荔承担所有罪责。
冯氏为女子,流放途中为保清白竟宁愿毁容,可见此女子之贞烈。
裴尚玄不仅愿意挨杖打,还自愿罚俸。
李燧叹口气,未曾再说什么,只是心里已经默认冯擎一人承担所有。
现在,贺云昭冷眼看着君臣奏对,手腕松松的垂在身侧,食指不由得抽动两下,已是气的狠了。
裴尚玄跪倒在地上,脊背却挺的直直的,他道:“冯擎缺少管教性子偏激,均是臣一人之过,冯氏身为女子为其提供帮助,只是念在其为家中唯一男丁。”
“当日在街上言语冒犯贺公子是臣依仗身份欺人,臣愿意登门致歉。”
“冯家早就没人了,只求……”
裴尚玄话音未落,丁翰章一声嚎叫顿时泪如雨下,“啊!我的徒弟啊!”
老头拍着大腿哭号起来,“小昭他还没有板凳高就开始念书,苦读十年啊才有今日考上秀才,他父亲早逝,一家子老弱妇孺,唯有他这一个男丁啊!”
你要卖惨?看看谁更惨!
丁翰章继续抹着眼泪道:“皇上难道忘了贺家的老爷子?”
“小昭的父亲也是您亲自册封的康顺侯啊,康顺侯可是在任上累死的啊!”
“我~可怜的徒~弟啊~!”
“他从小励志振兴门楣,就盼着科考得中,哪知道遭的小人算计啊!”
丁翰章节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布满了眼泪,颤巍巍的手臂看了就叫人心酸。
他啜泣一声,看向裴尚玄,“他是那里得罪了您,老夫代他赔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