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晏清神思恍惚地来到养心殿时,周围已经被夜幕重重笼罩。在路上的静默里,她已经想好,务必要将采莲摘干净,这丫头的的确确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求情,横竖这一趟穿越之旅就到此结束,回去继续当自己的小龙套。
唯一的不舍,就是那个还在等着自己回去的顾小川,他好像总是不催促不着急,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静静地等着,对她信任又忠诚。可惜了,手里糕点还没来得及给他尝一块呢,如今要走了,连一句道别都不能说。
大门只开了一边,卫
凌出来说:“请小主进去。”
采莲自然而然地跟上去,卫凌却横出手,目光落在远方,冷冷地说:“皇上只请穆答应一人。尾随的人只在门外等着。”
穆晏清反而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只要采莲不进去,被牵连的可能性就小了。
谁知道这丫头像是一下子开窍了,觉察到情况不妙,搀着卫凌的手,礼貌地笑道:“卫公公,我们主子体弱,只怕在皇上面前要失礼,要不……您让奴婢扶主子进去,奴婢马上就滚,绝对不会……”
“你当你自个儿什么东西?”卫凌力气十足,猛地抽出手,让采莲一个踉跄,“在这里跟我废话,让皇上在里头等着你啰嗦,你有几条命可以搭上去?”
这话也是说给穆晏清听的,再耽误下去,采莲就真的要把命搭在这里了,“公公息怒,丫头不懂事,我这就跟您进去,劳烦公公带路。”
采莲原先倔强地扯着穆晏清的一侧袖子不愿放开,穆晏清利落地一抽手,不忍回头看她,反而责备道:“让你等着就等着,啰嗦什么!”
袖口一松,穆晏清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迈步。
比起外面的闷热,殿中就算燃着明亮的烛火也是清凉得让人惊喜,只是如今对穆晏清来说,这种清凉更像是凄冷,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从来都没有温度的地方,要去见一个从来不知冷热的人。
“臣妾穆晏清,给皇上请安。”她低着头双膝下跪,地板冰凉得直入心脾,眼光所到之处,正映着烛火摇曳。
这里安静得连李煜玄放下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丝毫没有平时在永寿宫所听到的虫鸣。
“说起来,这算是朕第一次单独见你。你如今也大不如前了,聪明许多,应该也知道朕为何找你过来。”
穆晏清感觉到自己如猎物般被打量和观察着,既然已成笼中兽,干脆放下所有无谓的挣扎,反而冷静清醒了些,“皇上从不留心臣妾,如何知道如今的穆晏清大不如前了?”
李煜玄闻言抬起头,屋内的烛光映入,忽有眼前一亮的错觉,“以前的穆晏清,是绝不会和朕说这样的话。”
“所以,皇上以为,唯唯诺诺地从命,帮助皇上出卖将我视如姐妹的主子,才应该是正确的穆晏清,是吗?”
“你果然对这件事介怀了?如今才觉得愧疚难当了?”李煜玄突然起了好奇心,站起身缓缓踱步到桌前,“朕还以为,书香之家出身的人最是信守承诺,所以才让你助朕一臂之力,该给的位分和赏赐都如数奉上了,你家人也还清了债务,生活无忧。你为何想背弃承诺,企图让朕落于不仁不义之地?”
什么信守承诺?什么如数奉上?什么不仁不义?世间怎么有这样离谱的人?如此冷酷无情地设计深爱自己的女子,事后还理直气壮地撇得干干净净。他是要借这样的手段自欺欺人吗?可是姚既云常常在眼前,一言一行都是为了这个心中深爱的男子,连头发丝都生怕出错,荤腥不敢沾染,就怕他有任何一丝不高兴,不在意。
皇上啊皇上,你心里真的没有任何的愧疚和心痛吗?
渣男啊!离天下之大谱。
穆晏清的视线被面前的金线蟒纹靴阻挡,目不斜视,“臣妾从没有想过要背弃承诺,泄露任何事情。倒是皇上您说得这般义正言辞,是觉得自己对姚妃的亏欠,皆是我一人之错吗?”
“宫里不缺聪明的人,需要聪明的人,但容不下自作聪明的,”李煜玄从她面前绕开,并没有愠怒,反问道:“你以为你有几分小聪明,朕是不能把你如何?”
“皇上谬赞,臣妾岂敢在皇上面前自诩聪明。方才所言也不是无中生有。每每想起姚妃娘娘对皇上一往情深,想起在辛者库永无天日的余公公,臣妾都觉得难熬,所以今日才去探望。皇上是天子,心怀天下万民,自然无需在意这些区区小事,但总不能连臣妾去表达一份问候,都要理解成背叛。请皇上明察。”
穆晏清俯身叩头,就当是做了最后的一丝争取。但是内心的冲动和生气,却仍然让她无法和颜悦色地向这个冷漠自私的人求饶,也不能向他表达任何明明可以演出来的认同和示弱。
“你的意思是,朕辜负了姚妃,也应该为此自责和难过才是?”
穆晏清觉得,他可算是脑补对了一部分,仍是毫无感情地答道:“臣妾不敢。”
李煜玄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说:“朝廷与后宫,从来都是各自为政,却从来都是密不可分。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多了几分突如其来的良心,今日就可以质问朕?”
穆晏清好像听出了一丝无奈和倔强,又觉得那应该是错觉,仍是平淡地答了一句:“臣妾不敢。皇上时常见到姚妃娘娘,若能想起昔日之事,想起娘娘在冷宫受过的苦楚,想起娘娘对皇上的日夜思念,个中滋味只有皇上自己清楚,臣妾怎么敢,怎么能,去揣测皇上的想法。”
这么放肆地痛快吐槽几句,天子一怒,也许还能给她一个干脆了结,不必再继续应付这场胆战心惊的戏码。
李煜玄却突然毫不犹豫道:“你以为朕心里好过?朕总想多给她补偿一二,希望可以弥补她当时的委屈。既云对朕的一往情深,朕怎会不知?可如果在朕能够弥补之前,有人不安分,刻意生事,朕如何能心安?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自作聪明,会害了多少人?”
穆晏清只觉得可笑,他若于心有愧,何必对今天的事情如此慌张,着急地把自己找来,“皇上,臣妾已经澄清过,今日举动并非是想暴露事情。当日的错既然过去了,臣妾就不会如此莽撞要去揭开真相。皇上若是到了今日才担心臣妾的嘴巴不严实,当时就不该留下臣妾的贱命。”
留下我这条贱命去给你背锅。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片刻后,李煜玄颇为欣赏地说:“连皇后都看好的穆答应,果然是伶牙俐齿,你若说今日是朕多心了,那朕再问一件,太子的事情,朕总没冤枉你了。”
穆晏清猛一抬头,心里泛起一阵战栗,发觉自己此刻正如被戏弄的一件玩物,只好装傻,说:“皇上说的什么?还请明示。”
“方才不是还一直头头是道么?现在怎么又想起装聋作哑了?”李煜玄带着几分玩味继续说:“你分明知道朕说的是什么。”
第45章 揭开迷局(三)
穆晏清没有回答,额头开始渗着汗,只知道李煜玄正像一头发疯又阴狠的猛兽一样,在饱腹一餐前,反而兴致盎然地与到手的猎物展开周旋。
胜负早就定了,他却很享受这样看人强撑到底且即将全盘崩溃的状态。
“太子是朕的儿子,你有多大的本事,敢去教太子欺瞒父母?”
随着皇帝的逐渐咬牙切齿,穆晏清才清晰认识到,身后这个人真的随时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太子若想以学业为重,朕现下不会拆穿他这一次的心思,执意让他成婚。但他能避开今年,躲不过明年和后年,这从来就不是一件值得朕着急的事情,更不值得朕与太子计较。朕在意的是,有人自作聪明,企图把朕和皇后蒙在鼓里。你以为,就凭你教太子的那点小儿招数,能让他骗得过朕?”
穆晏清的后背开始不自觉地渗着汗,她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跪着热,还是因为心里逐渐控制不住的畏惧。
这份畏惧来源于被俯瞰和陌生的君威。
她受够了这样被当做笼中雀戏弄玩虐的戏份,沉声道:“皇上已有决断,臣妾再作任何的辩解都是无济于事,若杀了臣妾就能解开皇上的忧虑,平息怒火,那臣妾这条命也算值了。”
“让你死当然是最干脆的法子,但是朕不急,你也不用急着了结。”
穆晏清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一直都是悠闲的,那是来自无上之巅的自在,对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玩味。她感觉到,李煜玄似乎有着不知由来的耐心和好奇,正在慢慢和她消磨。
这皇帝是不是加完班太无聊了,想故意在自己身上找乐子?
“皇上若是觉得如此侮辱臣妾,是一件乐事,那皇上也的确做到了,臣妾惶恐,要杀要剐,求皇上给个痛快。”
“你也觉得被侮辱被玩弄不好受?朕还以为,脱胎换骨一样的穆答应还
会绞尽脑汁多狡辩,“穆晏清听得到,那脚步停在了她的身后,说话的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寒声道:“那同样,朕被戏弄的感觉也不好受。为何要助太子?”
穆晏清想,到这一刻,已经开始阴谋论的普信皇帝认定了她给太子支招,她如何装傻和否认都于事无补,还不如痛快自己给自己一个实锤。她直起腰,目不斜视,仿佛李煜玄就站在面前,想了个合理解释,说:“是臣妾地位卑贱,想给自己多挣点好日子,才去讨好太子殿下。”
身后的男人好像真的认真思索了片刻,说:“你倒不至于很蠢,还知道找太子入手,可朕才是当今的九五至尊。”
“皇上正当盛年,君威自然不可撼动,可臣妾知道,臣妾不过是皇上一手提拔的一颗棋子罢了,生死不定。臣妾资质平平,与其觊觎娘娘们的恩宠,还不如得到太子殿下的怜悯。”
说话间,李煜玄已经走到穆晏清的面前,正直勾勾地打量着她,好奇地问:“从一进来到现在,你居然没有一句求情讨饶,你就如此一心寻死?”
穆晏清仍是直直地跪着,眼光所及刚好是李煜玄那挺直的胸膛,只有轻微的起伏,面前这人的呼吸,显然是平静且冷漠。“臣妾也并非是一心寻死,谁不想多活些日子呢?只是臣妾多了几分自知之明,知道今日只是触犯了皇上,皇上如此珍惜与姚妃娘娘的多年情意,臣妾自然死罪难逃。既然如此,还不如省去无谓的求饶和挣扎。”
把心里对渣男的痛恨阴阳怪气地说完,穆晏清反而如解脱了一样,心里平静了一些,随便李煜玄继续直直地死盯着自己,没有刚才那样被侮辱被戏弄,却又不能反抗的屈辱和畏惧。
李煜玄似乎真的一下子不好拿捏事情,就这样沉默了片刻后,卫凌小跑进来,在李煜玄侧旁耳语了几句。
殿里太安静了,是穆晏清在任何一个宫里都没感受过的安静,最初连自己害怕紧张时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卫凌的小声说话,穆晏清也听得清晰。
“皇上,穆答应身边的那位顾公公来了,看样子很是着急,说有要事回禀皇上。”
穆晏清忽地感觉心跳似乎漏了一拍,来不及假设剧情,猛地抬头看着李煜玄,正巧与他同时投过来的眼神相对。
李煜玄本来平静的神色突然燃起了兴致,说:“原来你的忠仆还不少?连朕的地方都敢来。”
穆晏清突如其来的强烈预感让她开始畏惧,但她什么都不敢说,生怕自己的任何表达都会让这个阴险的猛兽更有兴趣。
“皇后对你赞赏有加,,太子感激你,骁嫔和娴嫔又与你交好,你本事还真不错,”李煜玄眼色阴沉,“若是一气之下杀了你,朕也舍不得他们为你难过。既如此,朕不如再听听,你的下人如何说?也免得朕冤枉了你。”
穆晏清跪得久了,被卫凌一把拉起来的时候,膝盖和小腿都麻木得软弱无力。她被扶着拖着往外面走的时候,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在想,这个疯批皇帝到底要做什么?小川啊小川,这个人最恨你,你为什么还要赶过来,凭你自己怎么能和这个疯子抗衡?
外面的风停歇了,偶有几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天幕,预示这酝酿了半日的雨已经蓄势待发,周围沉闷得让人倍感窒息。
穆晏清毫发无伤地出来时,她看到顾甯川松了一口气,接着深深埋下头行礼。
“奴才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煜玄只是远远地凝视了一会儿,像是见到一个许久未见的故友,又像看一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两个宫人搬来一张太师椅,他自在地坐下,淡淡道:“你说你有要事回禀,是什么?”
顾甯川仍保持着俯首的姿势,声音比往日都要宏亮些,“回皇上,奴才斗胆,猜到皇上请主子过来所为何事,担心皇上与穆答应之间有误解,是以匆匆赶来向皇上禀明实情。”
李煜玄撑着一边的手肘,问:“那你说说你的猜测,和你所谓的实情。”
顾甯川只微微抬起头,穆晏清看不清他的脸,也从他平静如水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的情绪。
她觉得顾甯川这个状态似曾相识,才想起,这样的深不见底,当初他说要追随自己时就见过。那一次,穆晏清能联系剧情猜到他想做什么,而这一回,她猜不透这个人要说什么做什么,只知道他这样很蠢。
“蠢货,我与皇上之间如何与你何干,你以为自己是谁?跑过来做丢脸什么?还不给我滚回去!”穆晏清越说越觉得鼻尖酸涩,从前耳熟能详的骂人台词都说得不利索。
卫凌在一旁笑嘻嘻道:“小主莫急,皇上都让他说了,您何必阻拦圣意呢?能让皇上听他说话的奴才可没几个,顾公公这可是求之不得的福气呀。顾公公,你说是不是?”
李煜玄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顾甯川对穆晏清的呼喝视若无睹,那一声催命般的不耐烦却在耳边一直回想。
“回皇上,日前太子殿下身体不适,且宫里怪事频发,是奴才出的主意,让殿下伪装成不吉之兆,以此躲避此次婚事。奴才这么做,只想让主子在宫里能多一重依靠。皇上,此事全是奴才出的馊主意,与主子无关,与太子殿下殿下无关。”
顾甯川只字未提穆晏清今天的事情,让李煜玄好奇地撇了一眼穆晏清,见她也是一脸迷茫,问:“你怎么就以为朕寻穆答应过来,是为此事?”
顾甯川登时不解地抬起头,反问道:“回皇上,奴才对皇上对主子都忠心不二,今日主子去了皇后娘娘宫里请安,迟迟未归,奴才一打听才知道,各位娘娘都去了太子殿下那里探视。奴才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件事情是忤逆了皇上,可能被察觉了,才斗胆前来辩解一二。否则……皇上今日是因何事怪罪主子?”
“好一出主仆情深。你的人,”李煜玄指了指顾甯川,深深地看着穆晏清,说:“和你一样,口齿伶俐,有股韧劲,确实也忠心。你倒是辜负了他的忠诚,今日去了哪里都不说一声。”
穆晏清心里偷偷松了口气,李煜玄正顺着顾甯川的话说。她就怕顾甯川脑子一乱就把今天的事情揽上身,他就真的没有活路了。皇帝本来就对顾家的人心有芥蒂,如果这个已经在苟延残喘的人还去窥探皇帝心里的秘密,李煜玄就绝对容不下他。
“皇上这是在夸臣妾吗?”穆晏清心神俱疲,瘫坐到地上,苦笑着说:“娘娘们都去探视太子殿下,臣妾若还要带他去,是要添乱还是探病?”
这场戏折腾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她与李煜玄演戏给顾甯川看,演的就是今日被皇帝叫过来的确只因太子的事情;但同时她与顾甯川二人又一起演戏给皇帝看,让这个自信的人相信,穆晏清对于姚妃的事情,的确没有和旁人吐露半句。
戏做足了,后面的剧情全取决于变化莫测的李煜玄了。
片刻的寂静无声后,他磨着手上的扳指,眼眸低垂着,说:“朕说了,宫里容不下自作聪明的人,若杀了你们,朕还要花心思去给爱妃一个交代。穆晏清,答应朕的事情,你最后可以一直做到,否则,今日的教训,朕可以让你日日受一遍。”
穆晏清尚未明白他到底做什么,就听到他随即说:“永寿宫的奴才,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卫凌,掌嘴。”
卫凌低声应允,从穆晏清身后缓缓朝前走去。穆晏清死死看着那个逐渐靠近顾甯川的阴狠背影,心里逐渐沉重,连呼吸都凝滞在胸口。
去辛者库的是她,关顾甯川什么事?掌他的嘴做什么?打多少也没说,是不是要打死为止?他也是人,怎么能这样当众掌嘴?
穆晏清心乱如麻,卫凌挡住了缓缓起身领罚的顾甯川,她什么也看不到。
“啪”的一声,卫凌的第一个巴掌狠狠抽过去,顾甯川在踉跄的瞬间,穆晏清才看到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冷静和沉着。
第二个巴掌抽过去,声音久久回荡在耳边,两个巴掌几乎是重重地踩在穆晏清的心里,她浑身一个战栗,跪着挪到李煜玄身前,有些语无伦次,颤抖着说:“皇上……皇上……事情不是他一人的过错,你要打要罚不要只冲他一个人去……是我……是我追名逐利才要去帮太子……”
陆续的巴掌声一遍又一遍地从身后传来,穆晏清每听一次就觉得浑身发麻。
那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怎么能这样去虐打去侮辱?
“皇上……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了,他怎么能这样受辱啊……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