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辕装作不明白,顿了顿,“谢我什么?”
“谢皇兄在猎场上刻意让了我,我才有这样的成绩,得父皇夸奖。其实,皇兄的骑射御马在我之上,你贵为太子,此次却让我占了风头……是我欠了皇兄。”
李璟辕没曾想自己那点打算让李璟辞看明白了,说:“是你做得好,何来亏欠一说。父皇有言,猎场之上各凭本事。我是太子又如何,风头本就不该独独落于我身上。”
李璟辕另有所指,尤其是李璟辞回宫之后,见面机会多了,他更时常觉得亏欠。明明两兄弟同年出生,为何就他占尽了世间最好的东西,而这个弟弟却孤苦伶仃地被遗忘、被厌弃。如今的李璟辞明明诸事勤勉,谦卑有礼,可见天资极好,所谓的“不祥”一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可皇兄贵为太子,肩负之重也不是我可以分担。即便是这样,璟辞仍能得皇兄的关心,心中感激不尽。”李璟辞顿了顿。
李璟辕停下脚步,问:“你我是亲兄弟,有话不妨直言。”
李璟辞难掩忧虑的模样,说:“此事本不该由我开口,可看见敬贵妃如此强势,母后为此忧心,我深得皇兄和母后的关照,心里实在不是滋味。皇兄听了若觉得不高兴,权当我酒后胡言就好。”
“你是说……敬贵妃今夜想给四皇弟请旨赐婚一事?”李璟辕稍一细想,心中一阵难过,坦言道:“我知道你想劝什么,母后为此为难,又不愿逼迫我……可是弟弟妹妹都还小,性情不定,我只想再多些时日为母后分忧,刻苦勤学。”
“殿下,”李璟辞换了个称呼,说:“殿下方才所说的苦处都是立于长子的身份而言,却忘了自己先为太子,然后才是长子。父皇和母后的一番打算都是对储君的期盼,也是对我大蔚的期盼。皇兄为何不把自己放在太子的位置上去看这件事,只消点个头,太子成婚,这对父皇母后、后宫、朝堂乃至天下,皆是大有裨益。”
李璟辕一愣,最终释怀一笑。燕王适才的调侃突然随着春风拂面而来,他凑近李璟辞耳旁小声说:“二弟与我年龄相仿……我也盼着喝二弟那一杯喜酒。”
李璟辞佯装脸色一滞,“皇兄……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他躲开李璟辕就忙往前走。
李璟辞心知肚明,这样的喜事……哪这么快轮到他这样不受待见的人,他今晚的目的也达到了,只要太子纳妃,开了这个头,众人自会记着长幼尊卑有别,敬贵妃的算盘就很难打响。
宴席散去,凛然的凉风开始肆虐。
易桂华由着披帛落了一边,在身后的凉薄夜色里拖曳着。连番的失意在心里拧成一股绳,勒得她透不过气。每当她希望李煜玄可以多看一眼多说一句的时候,那盼来盼去的一点念想总是被轻而易举夺走。
区区一个只会念诗作画的痴情绣花枕头,被皇帝骗多年深情而已,如今也要爬到自己头上来?
易桂华推开闻铃,再怎么失算、狼狈,这路必须要自己走稳了。她回到寝殿,走到桌前顿了顿,杯中的茶水倒映着落魄和失败。那挂着斑驳泪痕的脸庞突然冷笑,猛一把掀翻了桌上的所有。
“姚既云啊……你处处坏我好事……怎能让你的命运如此尽如心意呢……”
第二日,因为姚既云有孕,即使没有正式对外宣告,启程回宫的准备事宜也是鬼使神差地多起来。
采莲从外面的鸡飞狗跳回到清瑶阁,怀里抱着一些小零食给穆晏清在路上解乏,幸灾乐祸道:“主子不知道,出了咱们清瑶阁,那边乱得打仗似的,皇上皇后还不如干脆把事情说出去呢……”
穆晏清还是穿着昨天那件月白色的高定,准备这一路上逮着机会就继续暗戳戳恶心一下皇帝,心不在焉地说:“谁知道皇上有什么打算呢?就算他说……如果有人打了坏主意,有的是办法把消息传出去。”
采莲歪着脑袋问:“这怎么着是好事啊,还能用成坏主意?”
“有心就行。”穆晏清骄傲地转了一圈,亲自示范,说:“你看这衣服不就让我用成了坏主意?”
采莲扑哧一笑,却听有声音从屏风后传进来。
顾甯川背手站在那里,说:“招摇过市,你是真不怕皇上一个不高兴就罚你。”
“小川!”采莲先喜出望外,说:“你怎么得空回来?”
他透过屏风细细看着穆晏清洋洋得意的身影,说:“碰上这样乱成一团的时候,临时多我一个在那里反而碍眼。皇上也顾不过来,随手一挥就让我先回去跟着二殿下。我回来看看你们安排得如何了。”
“主子的东西不多,我昨天就收拾好了。”采莲沾了几分得意。
穆晏清出来在顾甯川面前转了个圈,头上的金钗和宝石簪子铃铛作响,“好看吗?”
顾甯川说:“我怎么记着……你似乎没这些,替你收好的那些金贵东西也没带来啊……向骁嫔借的吧?”
“好记性啊!”穆晏清扬眉说:“皇上现在心情不见得好,我是逮着好机会了。”
顾甯川脸色沉了几分,说:“你料得很准,我正要跟你说,看卫公公今早的状态,皇上昨夜应该彻夜难眠。你见好就收。”他看见采莲抱起几张软垫,想来那是要垫马车上的,就将她怀里的东西一把捞了过来,说:“主子的伤还在养,这几张还不够,采莲,你再多取两张,我先出去。”
因为姚既云的事情,后宫妃嫔的仪仗队回程走得慢一些,穆晏清蹭了光就舒舒服服地躺了一路,李煜玄和朝臣走前头,他偶尔骑马过来看看,总会碰上穆晏清掀开车帘,只见里面一堆的金贵铺设,明明只是一直在马车里,头上还堆满了东西,常在责怪驾车的人走得不稳。
那架势,都快赶上贵妃了。李煜玄摇着头别过脸,要罚要说吧,此人吵了一会儿就蒙头大睡消停下来了,这时候又不好发作,况且车里的东西还全是自己命人送过去的……只得赶紧远离。
卫凌看见李煜玄大白天的脸黑得跟墨似的,说:“皇上是不是累着了?奴才让前头的人走慢些?”
李煜玄头也不回,“太聒噪了。”
卫凌以为骂的是自己,闭紧嘴巴给了自己一巴掌。
第100章 乌云
蝉鸣的聒噪好像迫不及待紧跟着春猎而来。刚到五月,宫城已经开始燥热,桃花落得比往年早些,铺了满地的香气遇上最后一场春雨就香消玉殒,让姚既云一通失落。
“往年都会亲自摘了桃花给皇上酿酒,皇上最喜欢我酿的桃花酒。”姚既云挨着软枕慢慢坐下,抚着已然显怀的小腹又觉宽慰,说:“不过来日方长,以后本宫酿酒的时候就多个小帮手了。”
她将为人母,圆润透红的脸色比桃花还动人,那份慈爱和幸福冲淡了穆晏清心里的忧虑,“娘娘福气好,一定是个好母亲,不急这一年的。”
姚既云带着期盼叹了口气,说:“都说孩子长得快,我却觉得怀胎十月的日子最漫长,如今才四个月,我度日如年一般。你看太子殿下,入宫时见他还是个稳重乖顺的孩子,才一眨眼的功夫就有皇上这般高,等再过两个月立妃成婚,就真真是顶天立
地的男子汉,皇后大概已经盼着早日抱孙子了。”
女子爱看顶流的八卦,说起来那叫一个眉飞色舞……这个喜好真是不分古今。穆晏清眼见姚既云这几个月来开朗许多,取笑说:“娘娘可等着吧,以后也有自己盼儿媳的一日呢……”
姚既云看来早就想好,认真道:“此事我并不强求。这个孩子来得不易,子女都好,我只盼一个平安顺遂。若非你先前苦心劝慰,我也不会下定主意养好身子,这才有了他。我要让这孩子认你为义母,皇上肯定会答应的。”
穆晏清不敢接话,借着端起茶杯的功夫,侧身躲开了姚既云的殷切目光。
“这茶是皇上特意让人送来的,看来你也喜欢,从前你来都不像今天这般喝这么多。”
“……”穆晏清差点一口喷出来。
说话间,太医就到了门外等候。照顾姚既云的这位张太医是个老手,皇后从前怀了三皇子和公主的时候也是由他照料,日常还会给太后诊平安脉。
穆晏清猛地想起宫斗剧里的可怕手段,姚既云如今怀了四个多月,是适合下手的时机。即使张太医“根正苗红”,也难保人心叵测,既然碰巧今天遇上了太医,她索性坐在这里听一回。
张太医僵着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沉默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移开诊脉的手。
“娘娘近日可觉气短胸闷,且胃口不佳?”
穆晏清心里的弦立即绷紧了,这样的开场台词可不是个好兆头。
姚既云却一点不见紧张,细想了想,说:“是,不过……此类症状似乎也并非近日才有,只是这几日才明显一些。可有不妥?”
张太医慢条斯理地收好东西,说:“娘娘尽可宽心,这不过是盛夏将至,母体虚弱的缘故,实乃正常。微臣会开些新的方子让娘娘调理。”
“既然是正常事情,太医应当心中有数,何故特意问一遍?”穆晏清尤其敏感。
太医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回小主的话,这女子怀孕本就诸多不适,千差万别,微臣要力保稳妥,即便千百症状心里有数,自然要一一细问。”
听着很有道理,穆晏清都搞不清是自己草木皆兵,还是这些深宫老狐狸压根就不会被看出什么破绽。
“微臣稍后拟好方子,还需向皇上回话。劳烦弦凝姑姑随我走一趟。”张太医照往常一样欠身告退,带弦凝去叮嘱其余事宜。
姚既云并不明白,穆晏清常常细问一番太医说了什么,说:“张太医每七日就要向皇上回话一次,从前皇后娘娘怀三殿下的时候都不曾如此谨慎。皇上真心疼爱我和这孩子,你在紧张什么?”
“张太医这般紧张,可有把握?”
李煜玄听完张太医一番实话,抬手揉着眉心。
张太医说:“回皇上,正如微臣此前诊断,娘娘这一胎已开始出现体弱不足的症状,微臣会和弦凝姑娘合力瞒过娘娘,让娘娘安心养胎。但是……即便臣和太医院拼尽所能,最好的结果也只能保到八个月,必须要催产。否则……”
李煜玄心中有数,姚既云从前小产了一次,加上长年服用避子的药物,身体底子已经伤了根本,凶险万分。可每次见到张太医过来,他还是盼着可以听到不一样的。
过往的是非对错无力挽回,追究更是无益。“这孩子……既然来了,就是和朕有断不开的父子情份,是上天安排给朕和晔妃的珍宝。”李煜玄言辞至此,已是从帝王换到了父亲的身份,“还望张太医……不负所托。”
张太医走了后,卫凌知道李煜玄定然心情不佳,换上一杯安神茶,说:“皇上如此忧心,当心自己身子才是。”
“废话,”李煜玄敲了敲茶盏,终是没有端起来,说:“回回进来净说些不痛不痒的,留你在身边有何用?”
卫凌知道此刻挨几句责骂都是小事,幸亏早间娴嫔来的时候给他支了招。他给自己扇了个不痛不痒的巴掌,说:“主子若真的嫌奴才没个主意,奴才自会找个角落躲着,能缓解主子的烦心就算大功一件了。”
“油嘴滑舌的,”李煜玄一看卫凌这个诡计多端的笑意,就知道他应该有主意,“想到什么,说来听听。”
“张太医方才叮嘱,晔妃娘娘如今最忌忧虑不安这样的繁重心思。主子连日为娘娘忧心,若能稍解娘娘所忧,主子心里也自在些,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李煜玄一时想不起姚既云最近有什么烦忧之事,皇后的请安随她去不去,除了永寿宫,其余的嫔妃都知道储秀宫如今不得随意前往,杨贵人也搬去祁阳宫了,他已经尽力去给姚既云一个自在舒适的环境。
卫凌见他有耐心听下去,才接着道:“主子,娘娘在宫里自然得您百般照料,可宫外的家人却不曾解了困境……”卫凌知道说到一根刺上,将头埋得更低,等一个要不要说下去的信号。
“说下去。”李煜玄端起安神茶喝了一口。
“主子知道的,娘娘对您一往情深,知道家中不争气,自怀龙胎以来,家里人递帖子想进宫请安,娘娘一次都没有接见过,生怕引起非议让您不高兴。可娘娘将为人母,心中的亲情牵挂肯定不同以往。若主子能稍解娘娘这一处忧心,娘娘肯定会很高兴。”
李煜玄抬眼看着卫凌,再呷一口茶的时候已经心领神会,点点头,说:“她父亲先前屡遭弹劾,如今挂着闲职,这个当口若是升官怕是惹人非议,对晔妃不好。”
姚家的事情倒是很好想起来,姚既云的两个兄弟如今还是毫无建树,随便拎一个出来,给个闲职当一当,应该可以让她大为安心。李煜玄松开了眉头,终于有些笑容,指着卫凌的脑袋说:“你还有点用,还不用躲,拿笔墨来。”
卫凌笑得合不拢嘴,心里万般感谢娴嫔帮他添了一功。
消息传到延禧宫的时候,易桂华只淡淡“嗯”了一声,说:“还是你心细,想到这么多,来日种种悉数爆发的时候,看姚既云如何应对。”
温映池说:“嫔妾雕虫小技,搏贵妃娘娘一笑。自春猎回宫以来,娘娘一直郁郁寡欢的,嫔妾心里也不是滋味。”
闻铃进来换茶,温映池亲自接过来端到易桂华面前。
“小小失意罢了,本宫堂堂贵妃,岂是她们三两成团就可以算计的?太子成婚又如何?本宫的儿子稍做等待又如何?她是皇后,忍气吞声这么久,我且让她得意一回。”
下旨册封的人选正是先前易桂华相中的贵女,而且册封的还是个太子侧妃,不是正妃,皇后摆明了就是要给易桂华一巴掌。而易桂华自知连番算计打击皇后,如今被反将一军倒也认了。
她如今的盘算在储秀宫那里,正细算着心中的棋子。
温映池说:“除了永寿宫,她如今基本不见旁人,耐得住性子。我们只能知道太医千篇一律的说法,娘娘可想好何时出手?”
“不急,先让她的娘家轻狂一阵子,皇上心里的刺埋得深了,本宫才好借来一用。你别忘了,皇上瞒住她的可不止这一件事。可怜的姚既云啊……如此深情,怎么遭得住这样的真相?”
易桂华将先前准备好的匣子推过去,说:“如今只有你会与本宫多说几句话,她们一个个的狼狈为奸,若没有你在,本宫独木难支。”
温映池无需打开也知道里头价值万金的东西,易桂华是在弥补先前对她的猜忌,说:“嫔妾不敢忘,从前幸得娘娘照料,是一份恩情,且凭娘娘如此才貌 ,嫔妾想给公主寻个好的庇护。嫔妾如今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宫中人心难测,娘娘多几分思虑再正常不过。”
这一翻解释下来,易桂华其实都听过,现在再听一遍如此言之凿凿,于情于理都信得八九分。
“猎场的事情失手,本宫细想回去疏漏了诸多地方,若早预料穆晏清如此诡计多端,便该干脆让她死在猎场就好。当时就应该先与你说说,你比本宫心细。”
温映池心中冷笑,脸上还是面具般的温和笑容,说:“娘娘何妨由得她轻狂下去?来日晔妃知道穆晏清是与皇上一起合谋算计她进冷宫,再巧舌如簧的人也改变不了事实。”
温映池如看囊中之物,抬眼将笑意转到易桂华脸上,“人若贪心自大的时间久了,即使身入棋局也只以为自己在纵观全局,而真正的执棋之手往往另有其人。”
易桂华自认是执棋之人,心中畅快,“本宫只等她们满盘皆输的时候。”
七月初,太子大婚,盛大宫宴摆了三日,天下同庆,京城解了宵禁,与宫城一样灯火不断,璀灿如星河落入凡间,歌舞和欢笑连绵不断,好像永不落幕。
大蔚各地的喜讯也在近日传入京城,今年四海清平,风调雨顺,是五谷丰登之年,仓箱可期。李璟辕本就声名在外,成婚之年又有连番大喜之兆,百姓和朝臣更加坚信,李璟辕乃天选明君。
朝臣宫宴上,文臣和武臣分列而坐,众人本是喜乐融融,却有一人突然酒后胡诌,后座的人纷纷侧头看过去,不禁“嗤”了一声,原来是仰仗了晔妃才以区区户部主事的身份就强行坐到前排的姚安。
姚安被灌得头晕目眩,身旁的人在耳边小声怂恿附和几句,他就越发狂妄,忘了自己在什么场合。
“当今太子从前是我祖父的学生,必然是天下人的明君……这……当然显而易见的……”
原先在耳旁撺掇的友人已经悄然离去,同门的人听到他越说越大声,被吓得本要躲,反应过来后又想起这人连月来都不安分,到处惹人嫌,一旦闹大了只怕火烧连营,连累同门,还是忍着恶心想劝阻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