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发前,老贾过来找他。
“张老板,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弄?”
机器设备的存放需要场地, 底下的金农们长期歇着也没工钱, 作为金把头, 老贾有义务给他们指示下一步的工作。
张行舟沉吟:“今天大家都歇息一天吧,等山上的碎石运走, 道路疏通,明天一大早咱们就开工。”
老贾一愣,“明天一大早, 咱们去哪里开工?”
早就听说这位张老板会探金脉, 一出手就没有虚的,这才不到半天的时间, 难不成张老板心里又有了成算?
难怪金矿被王老板抢走,张老板一点也不生气。
这分明是三个指头捡田螺, 一双大手捧鸡蛋,十拿九稳的事,怪不得张老板气量如虹。
搁他他也大度,既然有这种手艺,哪愁挖不到金矿,何必要与王老板这样的赶死鬼纠缠。
老贾愈发恭敬起来,“张老板已经看好地点了?”
张行舟没有明说,只拍拍他肩膀,“晚上你来找我一趟,咱们具体商量。”
“好嘞。”老贾也没多问,三两步踏出去。
等人一走,张行舟揣着一点零钱,准备出门。
换鞋的时候,跛子跑过来敲他的门,见他穿戴整齐,不似平时工地上的邋遢模样,咧开嘴奸笑,“哟,今天你也要跟我们一起去玩?”
“去玩?”张行舟一愣,“你们打算去哪里玩?”
见他不知情的模样,跛子一头雾水:“老贾刚才发话,让咱们今个儿休息一天,我们都准备去天堂街潇洒潇洒,我看老贾找过你,以为跟你说过这件事,难道你不去?”
“你不去你穿戴这么整齐做什么?我还以为你要跟咱们一起去呢。”
天堂街是个诨名,那条街道原本叫做昌平街,是条卖衣物的正常街道。
后来当地穷人吃不起饭,在街道尽头处开了一家风俗店,很是隐蔽,一般的公职人员查不到。
这条赚钱的途径不胫而走,慢慢的,越来越多想赚钱的人争相效仿,一家家风俗店如雨后春笋冒出来,逐渐形成产业链。
严查的时候清理过几次,没有斩草除根,风头一过,又冒出苗头来。
这种古老的行业像野草一样,被严火一烧,看似偃旗息鼓,来年春风一吹,又满地招摇。
哪里有利益,哪里就有争夺。后来当地一个有些背景的混混在这片立了山头,从此生意愈发猖狂。
只是……再猖狂的行业也怕铁拳,为避免被一锅端,风俗店矫饰一番,装点成卖衣物的,与之前街道上正常的服装店如出一撤。
生手走进去,没人引路,根本分辨不出来。
常来光顾的通常都是外地过来淘金,一晃好几年耗在此地的金农们。
金农们平日里在山上开矿、搬运、洗石,尽干些枯燥无味的力气活。
与那些大老板不同,他们这些金农是发不了大财的,每月顶多拿几百块钱的工钱,哪怕挖出金矿,也与他们不大相干,富的是那些大老板,他们只能跟着喝喝汤。
长期劳苦工作,又时常瞥见别人一夜暴富,身体和心理都处高压之下,亟待发泄出口,金农们通常选择休息的时候去逛逛昌平街。
因有着“出钱住一晚,赛过上天堂”的感悟,这条街逐渐被人们奉为天堂街。
张行舟初来乍到的时候就被跛子邀请过一次,他拒绝了。
如今他依旧是拒绝:“我不去,我有另外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比得过去天堂街?”跛子好奇地嚷嚷起来,“话说,你来这么久,我就没瞧见你跟咱们去过一次,咋的,你难道没那方面的需求?”
“来,跟兄弟说说,你那方面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跛子颇为关怀地揽住张行舟的肩膀,势必要问出这位年轻小兄弟不为人知的隐密。
张行舟扒开他的手,“我有正经事。”
“嘿,那照你的意思,咱们的事都是不正经的事?”跛子打趣着问出口,反省一下:“好像的确挺不正经。”
“行,那你去忙你的正经事吧,我要去干我的不正经事了。”跛子一瘸一拐地潇洒离开。
等人一走,张行舟没再犹豫,收拾收拾出门去。
金县交通并不发达,去山上的路拢共只有两条,其中一条还是淘金者们踩出来的,去省城的路那就更少了,只有一条道可以走。
来往的车次也极少,一天只有一班车。
张行舟乘着班车赶往省城,一路颠簸好几个钟头,终于在中午到达。
省城街头的公用电话亭也不多,不凑巧的时候,还得排长队静静等候。
所幸今天是工作日,人不多,排在他前面的只有两三人。
不一会轮到张行舟,他走进公用电话亭,犹豫着拨了他二姐张千帆的厂区电话。
电话打到张千帆所在的纺织厂办公室时,张千帆正捧着饭盒鬼鬼祟祟趴在小卖店旁边,朝里面张望。
中午休息时刻,她去食堂打了饭,准备端回去的时候,眼尖地在小卖店里瞥见她婆婆李香昭的身影。
李香昭牵着夏云康,在小卖店里买了一支棒棒糖。
棒棒糖是最近很流行的动物卡通型棒棒糖,她闺女崔丽珍很爱吃,总嚷着让她买。
她买过几回,怕闺女蛀牙,之后无论闺女怎么撒娇,她也不肯买了。
没想到李香昭竟然偷偷给夏云康买?
买就算了,还只买一支,分明没有崔丽珍的份。
张千帆立即不爽了。
都是孙辈,凭什么夏云康有,崔丽珍没有?
做人能做到这么偏心眼的份上吗?
这样的事情,指不定李香昭偷偷做过很多回,只不过这次恰好被她抓到而已,在没被她抓到的时候,李香昭不知悄摸摸给夏云康行了多少方便。
她要是不发作一回,只怕以后会变本加厉。
张千帆气急,端着饭盒就要过去理论,瞧见小卖店门前人来人往,她终究是忍住了,憋着一股气往家里走。
有什么事别在外面闹,别让人白白看笑话,哪怕天大的事,也要回了家再处理。
这是张千帆的人生信条。
李香昭和夏云康前脚到家,她后脚踏进来,把饭盒往桌上一放,撩起袖子作势要把家里搅得腥风血雨。
余光瞥见夏云康偷偷进了崔丽珍的房间,她面上一怔,压下满腔怒火,悄悄跟过去。
莫不是这夏云康得了李香昭偏爱,故意拿棒棒糖到崔丽珍面前显摆?
若真如此,别怪她今天轰人出门!
憋着满肚子情绪的张千帆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上,从门缝隙中偷偷关注里面的动静。
出人意料的,夏云康并没有显摆。
他捧着棒棒糖,讨好似的送到崔丽珍面前,带着一点腼腆的神态,小声道:“妹妹,你吃。”
崔丽珍坐在地上玩着洋娃娃,看也不看他。
被无视的夏云康面上显出一丝窘迫,他急于讨好,又主动凑上前,“你之前一直想吃,阿姨不给你买,所以我吵着让奶奶给我买了一支,我没舍得吃,都给你。”
自从来到这个家庭,夏云康异常懂事,从来没向大人们讨要过任何东西,这是他第一次向奶奶讨要东西。
他是真没舍得吃。
他知道他是多余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多不和谐,小小年纪的他没法去解决大人间的争端,只能想办法让这个妹妹不那么讨厌自己。
只是……
看起来不太行得通。
崔丽珍仍旧不理他,侧过身子,自顾自地给洋娃娃整理衣服。
站在房间的夏云康顿时面红耳赤,这不是他第一次被拒绝,之前奶奶留给他好吃的零食,他特意拿给崔丽珍,崔丽珍从来不要他送的东西。
几次三番被无视,小小年纪的夏云康再愚钝也意识到自己的不被欢迎。
他满脸凄凄的将棒棒糖放在桌上,埋着脑袋准备离开。
崔丽珍给洋娃娃梳着头发,骤然看到桌上的棒棒糖,面色一变,撅起嘴,当场拎起棒棒糖往地上狠狠一砸,“我不要!”
语气之恶劣,吓了夏云康一跳,也吓了张千帆一跳。
站在外面偷听的张千帆没想到会瞧见闺女这样顽劣的一面。
在她心中,崔丽珍从来都是一个听话的乖宝宝,不会做出任何激烈的行为。她没料到自家闺女竟然还有这样强势霸道的时刻。
她当即把门推开。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看到来人,夏云康脸上浮出一丝惊恐,好似被人抓住把柄,他惶然地捡起已成碎片的棒棒糖,涨红脸小声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没欺负妹妹。”
说完逃也似的从房间里跑出去。
等人一走,张千帆合上房门,轻轻抱起崔丽珍,柔声问:“你为什么不要他的棒棒糖?”
崔丽珍把小脸一摆,“我不喜欢他。”
这个回答出乎张千帆意料,她继续问:“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他欺负你了吗?”
“没有。”崔丽珍摇着小脑袋,“但他欺负妈妈。”
张千帆大感意外,顺着闺女的话问:“他怎么欺负妈妈了?”
“他让妈妈不开心,他不好。”崔丽珍嘟着嘴,奶声奶气。
她年纪太小,心里或许还不明白大人之间的恩怨,但她有眼睛,会观察。这个夏云康来了之后,她妈妈越来越不爱笑。
她觉得是夏云康的错,所以不打算理睬他。
“我一辈子都不要理他!”崔丽珍神色之认真,仿佛她真能理解“一辈子”这个词。
闻言,张千帆满脸愕然。
之前家里发生矛盾,她从来都是避着崔丽珍,哪怕正在气头上,也坚决不在崔丽珍面前与崔志强发生争吵。
她不想闺女在充满暴力与争执的家庭中成长,却不料原来闺女比她想象中更加懂事。
张千帆瞬间红了眼眶。
无论她怎样小心,自己愤懑的情绪,充满仇视的心理仍旧无可避免地转染给了女儿。
才不到四岁的年龄,本该最喜欢和小朋友一起玩耍,却要因为她的原因,过早的懂事,被迫做出与天性相悖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