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洋轻轻一笑,未置一词。
径直打开车门下来,用行动代替回答。
“我一个大老粗,从来没进过这么高档的场合,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妥,你不要笑话我。”张远洋提前给对方打预防针。
他也倒不是客气之语,活了几十年,他对这些文艺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
课本上看过几幅西方名家的手笔,只觉得抽象又难看,其中的艺术表达,他参破脑袋也参不透。
进画展实在是个危险的举动,稍不注意就要暴露他的真实文化水平。
只是……对于林思艺这样的人,显然心灵的交流更为重要。
他只能赌一赌。
两人来到画展,林思艺一路走走看看,眉飞色舞地给他科普西方美术的基础知识。
什么文艺复兴,印象派,现代主义,巴洛克……张远洋完全不感兴趣。
他面上却一副受教的神态,时不时附和几句“原来是这样”、“懂了”、“还挺有意思”等等,总之不让对方冷场。
表面上相处融洽实际上鸡同鸭讲的路过一张又一张的佳作后,林思艺在一处画作前停下,随手指到:“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你能分析分析这幅画想表达什么吗?”
来了,考验真本领的时刻来了。
偏偏张远洋肚子里没什么货,哪怕临时抱佛脚听了一堆知识点,让他活学活用解析别人的作品,他实在做不到。
可是……这个时候露怯,前面所做的都要前功尽弃,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先仔细观察眼前的画。
面前的画倒不是什么西方抽象派,反而是偏写实一点,画中是一条又长又窄的昏暗道路。
道路两旁低矮的梧桐枝叶遮天蔽日,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线,洒在地面,迸生一种朦胧的美感。
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画面,底下作品名却是“失忆”。
他实在想不通,这样一副场景,和失忆有什么关系呢?
“你能猜到作者是想表达什么吗?”林思艺在一旁追问。
张远洋看了一眼她满含期待的眼神,如有所悟,淡淡道:“大概作者是想删除有关这条路的记忆吧,作者把这条路画下来,相当于把这段记忆摘出去,这是作者失去的记忆,所以叫做失忆。”
林思艺没作评价。
张远洋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捧起画作,联系主办方,想把这幅画买回去。
林思艺给他建议,“这副画按着市场价,只值一千。”
“在我心里,它值一万。”张远洋很是坚定地用一万的高价将这幅画买了回去。
离开的时候,林思艺几次偷偷打量他,欲言又止。
这些自然瞒不过张远洋的眼睛。
他已经猜到,这幅画的作者就是林思艺,自己的解析入了她的心,到了这一步,倒也不必着急。
他捧着画悠悠开车回去,静待消息。
果不其然,两天后,林思艺主动上门联系他,承认她是那副“失忆”之作的主人。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把这段记忆删除吗?”林思艺问他。
张远洋很是体贴地回复:“既然是你想删除的,必定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我不喜欢强求,如果哪天你愿意敞开心扉,我一定做个安静的聆听者,洗耳恭听。”
不得不说,张远洋很是有些手段的。
没过多久,两人很快确认情侣关系。
确定关系一周后,张远洋给家里去了电话。
“妈,我后天回来,带着对象回来。”
张远洋一句话惹得洪喜霞心花怒放,“啥,我没听错吧?你说你有对象了?你对象哪里人?长得怎样?性格好不好?是干什么的?”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张远洋措手不及,他一一解释:“对象是深城本地人,在国外念博士,还有一个月才毕业,人长得不错,很开朗大方,你应该会喜欢。”
本来欢天喜地的洪喜霞被当即浇了一盘冷水。
对象是博士生,很有学问,人也漂亮开朗,啧啧,这么好的姑娘,人家凭什么看中张远洋哦。
洪喜霞几乎第一时间认定张远洋要重蹈覆辙,“你忘记你第一个结婚对象了?人家条件这么好,你再瞧瞧你的条件,你说说人家姑娘为什么看中你?要么这些条件都是假的,要么人家……”
“妈!”张远洋打断她,“其实我现在也挺有钱的。”
“我不信。”洪喜霞觉得张远洋在充大款。
张远洋真有钱,还能忍到现在不嘚瑟?
“你不信就不信吧,等我回来之后你就信了。”
张远洋决定这次要风风光光地回去,给他老妈一个大大的惊喜!
挂断电话的洪喜霞的确挺惊喜的,惊大于喜。
她为张远洋找到对象而高兴,又为这对象的身份感到担忧。
自打九年前张远洋离婚后,他对女性仿佛失去兴趣,一点也没有重新结婚的想法,现在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可别再是个骗人精。
洪喜霞又是期盼又是担忧,无论如何得找点事情分散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
她关掉家里的电视机,出门跑了一趟货。
货要送到大餐馆,途中路过大市场,大市场旁边有对夫妻在高声吵架。
女的指责男人在外面偷人,男的说女人凭空诬陷,两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互不相让,惹得一堆人凑上前看热闹。
要不是开着大货车,洪喜霞也想去凑个热闹。
她下意识踩了刹车,减缓速度,一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三轮车却突然钻到她面前。
眼看就要撞上,洪喜霞心里一惊,下意识打了方向盘。
庞大的货车突然转向,在惯性的作用下重心不稳,载着货物的庞然大物轰然倒下。
巨大的声响看呆一众路人,吵架的两夫妻也暂时放下干戈,凑过去观看更为严重的车祸。
一片散落的蔬菜下,被完全压住的车头里,看不到任何身影。
只有一滩血水缓缓从底下沁出。
第65章 葬礼
迷迷糊糊中, 洪喜霞听到有人在和她说话。
“走吧,跟我走。”
一股无形的力量催着她的身子,强制让她起身挪动步伐。
“不不不, 我不跟你走!”洪喜霞全身上下写满抗拒, 在混沌的黑暗中不停挣扎。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儿子儿媳现在混得好了,生活水平上升了,我孙子也上幼儿园了, 家里一片幸福安逸, 好日子我还没过够呢, 我什么要走?”
“我大儿子过两天就要带对象回来了,我还没看过他对象, 也不知道是不是个良人。我不走,我坚决不走!”
洪喜霞不断与束缚在她身上的力量作斗争,死活不肯再挪步。
昏暗中一声叹息传过来,“唉, 你早该跟我走了, 你还记得你上次出车祸吗?也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 不同的是,那次你是那个骑三轮车的人。”
“你那次就该跟我走, 是你自己执念太强,家里一团糟,你放心不下, 你担心你女儿的婚姻, 你担心你大儿子的前途,你担心你小儿子的下落, 你也担心丢下怀着孕的儿媳妇一个人,她没法生活。你执念太多, 无论如何不肯跟我走。”
“我又给了你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看到你女儿的婚姻依旧稳定,你儿子儿媳越来越好,小孙子也健健康康上了幼儿园,没消息的大儿子也说要带对象回来看看,你应该没有多少遗憾了吧?”
“贪恋好日子不肯走是不对的,我留给你时间不是要让你享受尘世间的幸福,是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弥补遗憾,你现在没有多少遗憾了,再不跟我走,不要逼得我用强。”
……
对方一席话听得洪喜霞心里一怔。
原来她早该走了吗?原来上一次车祸她就该走了?
那她多留了这些时间,不是赚大了么?
这样一想,洪喜霞也渐渐释怀。
是啊,她现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比起前些年和子兰相依为命那段苦日子,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好。
她大概是没什么好遗憾了。
可是……
“能不能让我跟我儿女交代几句?”
“我就这么走了,一句话都不留给他们,我心里不踏实,我还有好多事情要给他们交代,你给我点时间让我交代清楚,让我走得安安心心,不然我没法闭眼睛!”
……
黑暗中没有回复,只传来淡淡一声叹息。
洪喜霞不知道对方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顿时急了,“不行啊,我不能这么走,我还有点话要跟他们说,我不能这么走!我……”
话到一半,她突然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人像是陷入无尽的混沌,意识骤然被打散,又重新慢慢聚拢,耳畔传来逐渐清晰的嘈杂呜咽声。
她猛地睁开眼,床边哭成一团的人全都愣住。
心跳都停了,被医生交代准备后事的人居然还能睁开眼,一时间,满病房的人惊得无以复加,有种大白天见鬼的不寒而栗。
“医生!医生!我妈醒了,快来看看!”张行舟最先反应过来,惊恐着去找医生。
剩下的人也都回过神,张千帆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扑到洪喜霞面前,喜极而泣:“妈!我还以为你要撇下我们!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洪喜霞没那么高兴,她很清楚她醒来是要做什么,也不耽误时间,朝旁边其他人使使眼色,虚弱道:“我想和千帆说说话,你们先出去吧。”
经历过严重车祸,被医生判死刑的人突然醒来,一张嘴便能利索地说话,这样的状态好得出人意料,大家却都沉着脸,不约而同想到一种可能。
回光返照。
薛子兰带头将挤在医院看望的人领出去,出去时顺便把病房门合上,给里面母女俩留下足够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