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毅兄说得对,但蒙古悍部骁勇善战,又诡计多端。朝中武将是不少,可有几人沙场点过兵?强兵之上必有能将,将为兵心。兵心强势,沙场之上势如破竹。”
“可谁又天生是将材,还不是靠后天磨炼?”
“磨炼可以,但得一步一步来,别眼高手低,祸国害民。”
“看来陆离兄是站沐宁侯府。也是,沐宁侯府的人,只要是掌得兵权的,谁不是身经百战?可你也别忽略了,如今的沐宁侯府已非过去。沐宁侯嫡女乃皇上贵妃,又有协理六宫之权。沐宁侯府是实实在在的外戚。”
“谭毅兄误会了,我站的不是沐宁侯府,而是贤能强将。”
竖着耳朵仔细听着,云从芊不想什么沐宁侯府、兵权等等,脑中勾勒的全是青哥儿长大后一板一眼舌战群儒的场面,双目奕奕。
相较之,云崇青思虑的就多了。大雍建国至今,与蒙古在宜都关外大小战役几十回,沐宁侯府确实功大。但封建社会,讲究的是皇权。如今悠然山兵权竟被拿来做题,还引得朝臣争议……
“灶膛里的火太旺,得用烧火棍压着点,不然会把锅里的菜烧坏。”强大娘叹声:“好日子想要长久,也得拘着点。”
“在理。”云从芊认同,余光送着那行士子。看穿着,他们该都有功名在身。
记恩还在想着他的“活法”,胳膊肘支着石桌,双手托着两腮:“大芊姐,你是不是在打我主意?”
这小东西说什么呢?云从芊转过眼冷冷地瞥向他:“记恩,你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吗?”
“你问我有没有想过离开,不就是希望我随你们离开吗?”记恩左手指头挠玩着耳朵。
那还真在打主意,云从芊笑了:“你的意思呢?随我们离开,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记恩不知道:“你们容我好好想想。”他孑然一身,身无可图。大芊姐想的无非就是师父留给他的那十几道酒方子。
憨归憨,人是一点不傻。云崇青安心了。只这心才放心,就见记恩再开口。
“大芊姐,你是要酿酒吗?我帮你酿行不行?不做白工,你得给我工钱。”
自己挖坑把自个埋了。云崇青撇过脸,不想对着那双充满希冀的眼。云从芊一愣,回过味来掩嘴哈哈大笑。就连一旁的强大娘和小漾,也跟着乐。
“笑什么?”除了师父和爷爷的两座坟,记恩对这里并没多少留恋。而且石家屯也不当他自己人,将来若跟外家扯起来,他还得吃亏。与其到那时被逼离开,还不如趁这机会早走。
云从芊笑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随我们离开,你可不止酿酒一茬事,还得跟着青哥儿读书,多识些字,多懂点大理,以后才能有大出息。”
“我识字,师父把他毕生所学都教了我。”
“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年岁尚小,不要急着立业,先磨好自身。”既然把人带走,那就得给人一个好前程。如此做,云从芊也是试图在为日后铺路。
只她不知,此路一铺,十几年后,不止成就了记恩,也成就了她金山银山。
傍晚时分,汉东亭里煮茶,赏落日。满天红霞下,士子山美不胜收。今夜月明风清,一家小桃园里点灯摆膳。
“爹,头一杯红莺酒给你,您得细致些,帮女儿品一品。若是觉着好,回去我就在五严镇上买几间铺子,开酒坊。”
开酒坊?云禾端酒杯的手顿住,看了眼紧张得绷起两肩盯着他的记恩,望向闺女。王氏也有些意外,云家生意很杂,山货、布匹、皮子等等都买卖,但没有酒。
云崇青补上一句:“明天离开,记恩会跟我们一道走。”
“那你的土地庙怎么办?”云禾不知道他们跑出去一趟到底聊了什么,怎么就拿定这么大个主意?
“土地庙也不是我的。石家屯好几个懒汉都在惦记,要不是因着我师父跟屯里约定在先,他们早把我赶出来了。”
王氏凝眉:“你就这么走了,成吗?”她倒是不介意家里多养个孩子,但人还有亲娘、舅家在,万一以后闹上门呢?要记恩自卖自身,这事她也干不出。
“走前我会去祭拜下我爷和师父。”记恩心里压根就没亲娘和舅家的地儿:“大芊姐说了,你们家是在邵关府三泉县,离这不远。以后得空了,我便回来祭拜,让他们泉下有知。”
他念的是逝者,王氏怕的是活着的几位,可瞧他没往上想,又不禁发笑。
“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云禾攥着酒杯,心里权衡。他只一双儿女,芊姐儿当嫁,青哥儿身边确实缺个靠得住的帮衬人。
“做得了。我是户籍跟着师父。师父走了,我就是独户,要去哪带上户籍便能走。”
云禾点了点头,端起酒杯,凝目观酒汁,醇而不浊,吸纳有花香。抿去半杯,细品。甜中含烈,清淳不腻。可以肯定,记恩酿的这红莺酒,比他上回在邵关府喝的好。
“来说说酒坊的事。”
闻言,云崇青明白意思了,抬眼望向已展颜的五姐,心想北轲府那庄子可以提前给她了。
云从芊给她娘倒酒:“说之前我得言明,酒坊是我开的,以后就归在嫁妆里。青哥儿占一份,记恩酿酒也占一份,旁的谁也别想。”
懂了,云禾道:“孩子小打小闹的,族里掺和进去,吃相可不好看。”杯子递出去,让闺女给满上。酒好,就是大买卖。他闺女心不小!
说着事,推杯往来,不大会一坛子红莺酒就到底了。云崇青见他姐两腮嫣红,转头看向大块吃肉的记恩:“不是说不醉人吗?”
一口酒没落着的记恩,快嚼两下,咽下嘴里肉:“你不能只看大芊姐,也得瞧瞧云大叔和云大婶子,他们喝的比大芊姐要多不少,一点没事。”
“酒上脸,我没事。”云从芊接过强大娘递过来的茶,喝了两口压一压燥:“青哥儿,你要好好读书。姐姐以后酒坊能开多大,酒能卖到哪,就全看你多出息了。”
生意还没做起来,就想着官商勾结,不可取。云崇青差强大娘去煮醒酒汤:“你再吃点菜。”
王氏夹了一块豆皮鱼卷放到闺女碗里:“也不一定要买铺子。你外祖在五严镇还有些老人情,咱们可以买地盖房。省下的银,拿来买西头岭那片的山地,插上果苗,那才是长久。”
细细想想,云从芊连点首:“娘主意正。”
待事谈出个模子,已近亥时。小风吹散了酒气,各人回房洗漱歇息。不多会,东西厢房的灯就暗了,王氏去闺女屋里看了看,确定没事,又叮嘱了两声睡在外屋的强大娘,便回了正房。
这一天够累的,云从芊两腿有些酸,翻个身睁开双目,长吁气,妄想着消减心头的燥热。可惜,不顶用。闭上眼,放空思绪。
山中的夜,不甚宁静,总有鸟啼,偶起两声虫鸣。风沙沙来,有野猫掠过,惊起一片噗噗振翅声。隐在树上的人,看惊鸟四散,右手紧握的五指慢慢放松、舒展开。细如粉末的东西下落,随风飘离。
下树后,才想移步返回,却闻西方虫鸣一半骤停。脚跟一转,往山上去。
山上客院东厢,云从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热生汗,外屋强大娘气息又粗,更是闹得她焦躁口干。拥被坐起,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仰首一饮而尽。
后背汗淋淋,难受得紧。她拿了披风围上,轻手轻脚地出了里间,借着后窗打进来的莹莹月光,看了眼睡得正酣的强大娘,小心走至门边,抽了门闩,开门出屋。
凉意袭来,顿时舒爽。正房灯已熄,檐下灯笼没灭。带上门,到小桃园中坐。清清幽幽,静谧宁人。夜风吹动她披散的青丝,带走了燥热。不一会,浓密卷翘的眼睫颤颤慢落。将合闭时,头一点,顿时清醒。
云从芊甩了甩脑袋,起身准备回屋,只才出小亭心不由一抖,脚下顿住,想转头去看却又不敢。迟疑两息,毅然抬步往东厢。
也许是走得太急,脚下一个磕绊,身子直直跌向前,可即便如此,她依旧紧闭着嘴,不敢发出一丝声。眼看脸要磕到地,腰间徒然一紧,人被拉回。背抵着温热,感受着有力心跳,她大气不敢出一口。很快身后人收回手,退离。
“抱歉,吓到你了。”
咕咚一声吞咽,云从芊知道来者是哪位了,气得身子都在抖,缓了缓心神,慢慢转过身,同时眉开眼笑。仰看那张俊美的脸,目光毫不客气地描绘着他的眉眼。
“木大夫,您这是天堂路不走,硬闯地狱门吗?”
一身黑锦衣的沐晨焕,也没想到会撞见她。原还打算领着后面跟着的人好好转一转士子山,现在…不用了。夜游士子山,变夜会女子了。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抱歉,吓到你了。”
“那我要不要也吓吓你?”云从芊还残存着醉态,眼神蒙着水气:“昨个替你挡那着,”微鼓起粉腮,故作委屈,嗲嗲道,“我回去一直跪到天黑。今天,你又来惹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高洁,做不来下作事?”
醉香入鼻,她喝酒了。沐晨焕看着她眼里泛起泪花,想说什么,却没出口。
脚前挪,贴近他。云从芊玉指抠过他的玉带,勾起挂着的细绳,拿住坠在下的小荷包,从中拉出泛着莹莹光泽的玉扣,指腹轻捻,娇娇问道:“木大夫,哪的人呀?”
“京城。”沐晨焕垂目看了眼玉扣。
“噢,京城啊!”云从芊心紧,面上却作神往:“那可真真是贵地,小女子还没去过。”轻吐幽兰,逼近深嗅他身上的气息,看过那近在眼前的下巴,望进他漂亮的眸子里,媚眼如丝,幽幽细语,“我就是一商门女,没什么见识。您这玉扣漂亮极了,再有一回,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诱惑,把它摘了。”音落,手指一松,玉扣下落。
沐晨焕眼睫一颤。
云从芊脸上笑意尽散,后退一步,神色漠然地转身回屋。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4章
清风拂过,鼻间含醉的幽香变得若有若无。沐晨焕看着她进屋,看着门关上,手指勾缠起玉扣,上面还留有她的温热。细细捻,似想捕捉得更清晰,眼底疑思渐浓。
她是在吓唬他?思及之前拥在怀里的僵硬、战栗,不由蹙眉,今晚自己确实吓到她了。放开玉扣,回身望高墙,屏气凝神细听,片刻后转头看了一眼东厢,不再停留。
云从芊一夜多梦,梦中光怪陆离,她慌忙地跑,穿过野地进去大山深谷又投进河流,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在追她,只知极可怖。慌不择路地逃,不晓得逃了多久,再一次跌倒后她终于爬不起来了。害怕、恐惧充斥鼓胀着身心,无力的两腿胡乱地蹬着。
就在无形的巨手快要扼上她的喉咙时,她臂上一紧,被一股力道拉离了险境。眨眼间天地变样,她一身大红喜服端坐床上,有男子缓缓走近。看不到面貌,只坠在玉带下泛着荧光的玉扣极惹眼…美目徒然大睁,一拗坐起,云从芊急喘,额上汗珠滚落,顺着颊下流。
她发梦了,梦的最后…荒唐的画面尚清晰,红艳迅速爬上两腮。要死了!她还能再出息点吗?
外屋强大娘隔着帘轻声唤道:“五姑娘,卯正了,该起身了。”
轻嗯一声,云从芊又心虚地大声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定了定心神,深吸长吐几回,强迫自己别再胡想。抬手抹下巴上的汗,不禁抽气,五官紧凑,竟生面疱了。雪上加霜,难受得泪都汪眼里,缓了好一会才掀被下床。
“大娘,给我送盆水进来。昨晚喝多了酒,夜里出了一身汗。”
“行,奴婢这就去给您端。”
听着脚步声渐远,云从芊长舒一口气,憋回泪意,想到什么,又生恼怒,恨恨地小声嘟囔:“都怪他,以后再见着,我要还给眼神,就…”咬牙曲起两指,威吓似的朝向自己的眼睛。
早饭时,云崇青发现他貌美如花的姐姐神色不佳,周身散着一股冲人的怨怒,目光定在其下巴尖上那粒新生的小粉痘,表示理解。
“一会娘给你煮碗凉汤,你喝了,咱们再去孔贤庙。”王氏冷瞥了一眼不敢吭声的丈夫。由着姑娘喝那么多酒,现在火气冲上脸了。
云禾倒是想安慰闺女,但从哪安慰?长面疱在姑娘家家看来,就是天大的灾。
“大芊姐,”记恩眉头皱得死紧:“我酿的红莺酒有养颜之效,你这样…感觉像砸招牌的。”
“吃你的。”云从芊一筷子给他夹了两春卷。
“你肯定是有糟心事,我酿的酒我最是清楚。”记恩转过眼瞧了瞧他云大婶子,见面色红润,眼波清明,是愈加肯定。
“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了吗?”
怎么感觉有点恼羞成怒?云崇青抬眼看向他姐,这是被记恩踩着尾巴了?记恩不在意她的语气,低头吃春卷,慢条条地说:“你承认就好,反正问题不是出在我的酒上。”
云从芊狠了他一眼,又给夹了三只汤包:“多吃点,别让嘴闲着。”
酒坊的事已经谈得有鼻有眼,有爹帮手,没多少要烦心。云崇青敛下眼睫喝鱼片粥,五姐十之八、九是在忧虑以后。算算距离五月初十也只五十来天,她就十七了。
拜完孔贤,记恩又绕去了东凹沟,静站了一会,然后便随着云禾一家下山了。因着卢家姑娘那茬,马车没在孟籁镇停留,直接回了土地庙。离开三日,土地庙周遭散着落叶,庙里香案上供的瓜果已经不见了。
记恩去了趟后院回来,面上很不好,不过也没说什么,只快手收拾了东西,拿去车上:“云大叔,你们到西头官道口那等我,我去祭拜下我师父和爷爷。”
“好,你也别急。我们今晚赶到十里庄就行,时候还宽裕。”没见两坛红莺酒,云禾便知酒是没了。土地庙不好上锁,一些个人也是真不见外。
上午强大娘在士子山客院厨房做了不少吃食。王氏挑拣了几样,装入食盒:“拎上这个去祭拜,让他们放心。”
“多谢婶子。”记恩眼眶泛红,抖着手接过。
坐马车上的云从芊,隔着窗子道:“你十二岁了,虽吃得多,但也是半个劳力,又有门手艺。现在谁家认了去,都不亏。你可别耳根子软,别人放下身段讲几句好话,你就真以为他们诚心待你。”
“我清醒着呢。”记恩抹了把眼,抽了下鼻子,他又不痴:“青小哥儿,能借你纸笔一用吗?”原他是打算拜祭完师父和爷爷,再走趟里长家。但庙里遭了贼,他突然觉没那必要了。
“可以。”
记恩走得静悄悄,等石家屯发现土地庙留书时,已是三天后。那会云禾一行都快到庄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