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知现在…此刻,岳立新何心境,是否有胆子跑去知州府把粮要回来?
甘玉祁想放声嘲笑,但想到自家处境又难开怀:“云崇青两着,算是给了我等当头一棒。”
“是啊。响州府从今天开始,他说了算。”甘家的家主甘丰,背在后的右手盘着两太极球,双目沉沉:“我听说邵关三泉县云家,孙女嫁予沐宁侯爷嫡幼子,都没敢拿大,直到孙子三元及第,才将宅地圈了高墙。”
“爹…”
甘丰左手抬起,阻断儿子的话:“你一会就令人去把围墙推了。另,从今天起黑市里来路不明的银矿石,咱们不收。你跟郭阳那头也断了。”
“爹,没这么严重吧。”甘玉祁有些不愿:“黑市里的银矿石质不差,价又低廉。咱们收了来稍稍提炼下,就能掺进白银里。制成首饰,不止节省,成色还极好。”
甘丰摇首:“川宁薛家案再提时,云崇青来响州府。小心为妙,甘家不能继续用私矿。你再备上份厚礼,今晚咱们父子走一趟知州府。”
“还要送礼?”甘玉祁更不痛快了:“岳家之前没少送,郭阳也大方。可结果呢?”
甘丰冷脸:“那你是想让他自己上门来搬吗?”
“他不…”还真敢,甘玉祁暗骂,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瞥见边上的大儿,满腹郁闷顿时找着泄口,转身大喝:“杵这发什么呆,今年院试再不过,老子熊死你。”
不止甘家,城东富户好些都清醒过来了。响州府地界,不是李文满的一言堂了。
晚上来客,云崇青收了重礼才回过味。他单纯地弄点粮食,竟吓到了不少人。欣喜之余,也叫他愈发肯定城里那些富户经营的行当少有干净。
一连数天,知州府门庭若市。云崇悌都麻木了,三五万两银的礼,仅算寻常。郭阳着人把城西三和赌坊的地契送来,他也就给了两眼神。
一晃到了月中,温愈舒终于等来了京城的信。信上写,他们离京一天,二表嫂就发动了。如她所想,生产时确实惊险。娃儿戴佛珠了,难产。舅舅都备上只能军中用的禁药,做了最坏的打算。
好在最后婴孩被顺了过来。二表嫂遭了大罪,诞下个六斤重的小闺女,就陷入昏沉,好几天才醒来。二表哥一直守着她们娘俩,满月了才敢离。这期间,北角山大营总教头的位,差点被孟固给顶了。
因此,姨父还跟孟安老侯爷在朝上吵了一架。皇上申饬了两人,再令他们闭门思过。
“大幸。”云崇青也放下了心。
温愈舒看着姐姐留言:“我还以为你疏忽了。”害她一直不敢提,不想他跟着忧心。
“没疏忽,提了怕你挂心,也是信任姐夫和江太医。”云崇青扭动着脖。李文满昨个让人将响州府近年入档的文书,都送来了知州府。他看了一天:“咱们一会去府库,挑拣几样作小甜包的满月礼。”
提到府库,温愈舒就忍不住发笑:“金银全兑了票了?”
前两天,府库连插脚的地儿都没,只好将金银都倒腾出来。记恩兑了五千两,准备拿来建客满楼。她兑了两千两。剩下的,六哥发函去阳西,请那边的钱行来拖。
云崇青凑了凑鼻子,无辜样:“下午和盛钱行阳西府的掌柜,已经带人清点过了,明日寅时来拖。”目光落到媳妇拿着的信上,心里算计了下。无意外,他上奏的折子近几日应也会返回响州。
“爹娘身子都好。姨父把凛余交予先生带,凛余闲时会陪先生去黄三书斋走走。两只虎进步很快,已经能闭目在桩上蹲步两刻时。婳姐儿上女学堂了,还是喜欢带着糖包。”
温愈舒舒了口气,这些就是她最乐见的。
云崇青挨到她身边坐:“今天看文书,我发现一件蹊跷事。”
“什么蹊跷?”温愈舒将信折成长条。一旁的常汐见状,上去取了灯罩。
“响州府十七县,最接近川宁的是东边红杉县。”云崇青看着媳妇将信点燃,火光映进眼里,照亮了他眸底的幽深。
“红杉县县令孙思秀,是建和十二年的同进士,四肃省蒋河府人。建和十五年调任到红杉县,十七年春,他主张穿路红杉林,与川宁开义县的西里官道连接。这样一来,红杉县七成民众就可一日往返开义县。”
温愈舒认真听着,在手里的信书燃尽半截时,丢进茶碗里。
“当时的响州府知府莫效成,看完孙思秀上呈的文书,亲赴红杉县勘察。确定可行后,就与川宁知府协商。川宁那方没有阻挠,孙思秀立书七万两银可将那条穿山道修好。莫效成对此给予了厚望。”云崇青双眉蹙起,沉凝。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温愈舒回头看向夫君。
云崇青深吸,长叹道:“孙思秀没有选择凿山,而是将道铺在山沟上。”
“垫山沟?”
“对,就地取材,伐木碎石垫平山沟,铺条宽八尺的道。”云崇青能理解孙思秀。只有七万两银,路穿山过显然不现实。
“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只用了一月,就铺了八里路。事出在建和十七年八月初四,那天午后大雨。他们收工回家,路上遇两山泥石下滚。三十二青壮被埋。逃过的几人极力抢救,也只救出八人。”
温愈舒凝眉:“二十四条人命?”
“是。”云崇青敛目:“莫效成得知此事时,川宁知府已经上奏朝廷。不久,莫效成被贬,响州府迎来了李文满。而孙思秀仍留在红杉县,年年考绩平平。”
温愈舒了解他,问:“你怀疑什么?”
照前生的经验,云崇青不以为那埋葬了二十四青壮的泥石流是偶然。
“孙思秀不是头一回修山路。他上呈给莫效成的文书里写明,建和十六年,利用农闲时,召集了村民修了一条山路,实现了南四村去象溪镇买卖。修了这条山路,他总结经验,特地提到定期夯实山体。”
温愈舒明白了:“泥石下流,是因为山体松动。”
“对。”云崇青轻嗤一笑:“而且还就那么凑巧,对仗的两座山大片山体同时松动。”
屋内沉寂一时。温愈舒痛心:“真的是丧尽天良。”
云崇青揽住媳妇:“等到皇上的批复,我就会往红杉县。孙思秀规划的路道图,应是踩着哪了,才会遭此大劫。我势必要带人进山探一探。”
靠在夫君肩头,温愈舒嘴微嘟,不甚高兴地说:“探吧,探清楚了,还他们一个公道。”莫效成在南境边任上已经待了四年了,兵部尚书莫来英虽念着这老儿子,但也不好徇私。
“当初得亏了莫效成力保,不然孙思秀一家怕是要难了。”云崇青手顺着媳妇的臂膀向下,与她十指相扣。
温愈舒扬唇:“他还不算孬。”品性良好,再磨一磨,出息是迟早的事儿。
次日一早,云崇青与蒋方和几人骑马往吹郧县方向。谭毅在于大成一家的帮助下,已经找足劳力,决定先整官道至一线天的那段路。一是,修这路,从响州府运材方便。二,这条路修好,向吹郧县输入粮食、牛马等等也便捷。
一行巳时抵达,见路上杂草已经被剐去。未免杂草重生,不少半大娃子背着竹篓,蹲着挖草根。
“云大人来了。”有娃子不怕生,喊了一声:“大人安好。”
云崇青面目柔和:“你们好。”看着那些被烈阳晒得黝黑的孩子,他耳边不禁回荡起金俊曾说的那些话。轻吐一气,目光清灵。许等路道都通畅了,他也可以主持建善学堂。
不求这些孩子个个成才,只愿他们能多习几个字,多明白些道理,思想上再活泛一点。
谭毅闻讯匆匆赶来:“大人,您怎么得闲了?”三书休沐时回村里,跟在他后滔滔不绝,把州府大小事来回讲了数遍,对知州大人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一些日子没见,谭毅黑了许多,但精气神不错也明朗不少。云崇青下马:“不管饱,按顿计粮,大家没什么意见吧?”
“一点意见都没。”谭毅走近,抬手拱礼:“您是不知他们拿着粮有多高兴?”壮年男子一天六文钱,管两顿,一顿半斤粮,一天就是一斤。这活在响州府可不好找。事一传开,隔壁尺音县都闹起来了。
“高兴就好。”一个女娃子拔草根,力用大了,没收住跌坐在地。云崇青歪头望去:“知道红杉县吗?”
正想扭头顺着云大人目光瞅一瞅的谭毅一愣,眨了下眼睛:“知道。”
“谨慎点。”云崇青不是吓唬谭毅,是警醒。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盯紧了。”
“你一双眼能盯多少?”云崇青见那女孩没事,便收回了目光:“多跟民众捋捋道理,让他们对修路之事坚定不移。”
“下官明白。”
走过一圈,云崇青让谭毅给每个孩子割半斤猪肉,便离开了。回到知州府都已申时,饥肠辘辘。只尚不能吃饭,因为知州府门前候着两人。灰衣布履,像是普通百姓。
陪了许久的严斌,见大人回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阔步迎上去。
落后云崇青半马的蒋方和,一眼就认出来那两人,小声点到:“大人,是红杉县知县孙思秀和主簿孙达。”
孙思秀?云崇青意外,红杉县离州府可不近,看两人背着包袱风尘仆仆,便知是徒步来的。
不及四旬两鬓已见白的孙思秀,早闻云崇青盛名,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宇轩昂。疾步上前,抬手拱礼。
云崇青翻身下马,不等人开口,就道:“原我还想过两日去一趟红杉县。”
张着嘴的孙思秀诧异,抬首看这位,迟迟才想起礼还未行完,忙道:“红杉县知县孙思秀,携主簿孙达拜见知州大人。”
“无需多礼。”云崇青领他们进府:“你们来了多久,怎么在外待着?”
“午后到的。”孙思秀回话:“武侍卫告知下官,您去了吹郧县视察。下官想尽早见着您,不顾劝说,就等在外了。”
这位的丰功伟绩,他们入城随便寻个食铺,坐下用顿饭,便能听个全。其行事不拘泥,与事事讲究周到的莫大人全然相反。但…他拿住了州府里的那些富户。
进入公堂,云崇青将马鞭放于案桌上,回过身:“既然来了,那就讲讲红杉县通往开义县的那条穿山路吧。”
闻言,孙思秀粗眉收紧,不愧是三元及第,头垂落得更低。他这趟来,就是想再提那条穿山路,但不是要修。伸手向襟口,掏出一封用蜜蜡封好的文书,奉上。
“大人,下官自知无能,亦不欲再辩驳什么。这是建和十七年,下官与响州府前任知府莫大人敲定的穿山路道图及手稿。您应该需要。”
云崇悌看了一眼十二弟,上前接过,压着声问话:“这路,您不修了?”
孙思秀鼻间火燎燎,心生疼,沉重地摇了摇首:“不修了。”大雨磅礴,他目睹一群人被埋。二十四青壮,横尸在新修的路道上。他无颜面对逝者,无颜面对他们的妻儿老小。
“你不把那条穿山路修好,莫效成岂不是要一直背负着二十四条人命在仕途上前行?”云崇青双手背到后。
“下官对不住莫大人。”孙思秀喉间哽塞,眼眶泛红。
云崇青凝神看着他:“我只问你一句,当初修路时你有没有夯实山体?”
“有。”孙思秀猛然抬首,悲恸道:“红杉县一带,夏来多雨。人命关天,下官不敢马虎。在路道定下后,下官就先一步带人翻山越岭查检。伐木更是不敢在路道附近伐,都到二三十丈外。”
云崇青点首:“路道图,我先留下。你二人也休整休整,过几日领我去红杉县看看。”
“大人…”
孙思秀还欲说什么,云崇青却抬指贴到嘴上:“嘘…之前抄三和赌坊时,本官提点了知府大人一句,今日也说来予你听听。大雍的天是皇上。魑魅魍魉都是鬼祟,一旦见光,必遭天谴。”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要保重身体,注意防护。
第92章
话音有力,不震耳却直击心灵。孙思秀强忍着上涌的涩意,脑中是莫大人离开响州时的凄凉。他自问,真的甘心吞下那口能噎死人的苦果吗?闪动着莹光的双目里,埋藏着委屈。
悲剧已酿成,苦果他吞。但真的甘心吗?
不,他不甘心。什么天罚…什么山神动怒…他通通不信。志怪传说里,仙神无不是具有一颗普爱众生之心。他修穿山道没有一丝为己,渴望的不过是红杉县成百上千的贫苦民众能多条营生路。这有何错?
仙神悯人,怎可能会因此要了那么些年轻子弟的命?如云大人所言,滥杀无辜的…不是什么能见得光的东西。
主簿孙达,脸嫩一些,今日主翁能见着知州大人,他心里安定许多,稍上前半步拱礼道:“大人,红杉县的百姓都怕了。他们不止不愿再修穿山路,还将原来修好的那段全给掘了。现再提修穿山道…”语有迟凝,“反响怕是不会好。”
“路,我是一定要修。”这个没有余地,云崇青走近孙思秀:“至于民众的喜怒,就是你们的事了。”
孙思秀嘴紧抿起,眼睫轻颤,蒙在眸子上的水渐渐退去。
云崇青敛目直视,低沉道:“本是利民之事,却遭民众强烈反对,难道真的仅是因为那场泥石流?”
腮边鼓动了下,孙思秀眼里有痛。
“你愧对丧生在山林里的二十四青壮,尽可补偿他们的至亲,让枉死者安息。”云崇青从孙达方才所言,体悟深意:“但没必要将这份愧疚放大,转变为对红杉县百姓的纵容。
我望你清醒,你修那条穿山路为的是红杉县,不是在满足私欲。故,你并不欠红杉县什么,相反那里但凡明事理的百姓都该推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