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为何要问这,林达丰看了一眼紧锁眉头的孙思秀,回到:“认识。”
“二问,你们闻讯携兵刃而来,欲做何?”
兵刃?林达丰心紧,迟迟才回:“自保。”
云崇青面露不解,做样回头瞅上一眼,又环顾四周:“谁要害你们?”没人回话,目光再对上林达丰,“三问,既认识孙思秀,又无人要迫害你们,你们为何持械不放?”神色一凛,马鞭直指,质问,“是要造反吗?”
厉声之下,林达丰不由后退半步,本能反驳:“没有。”
孙思秀色变。
造反!孙达气都不敢喘了,云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云崇青肃着脸:“你们当中谁有功名?持械见官不跪,谁给你们的胆?”
林达丰握着大刀的手,松了又紧,一时间他也不知是放还是不放,瞠目瞪着青年:“云大人,俺知道你背靠沐宁侯府,咱们这些贫苦百姓在你眼里不过蝼蚁。但狗急了跳墙,您是细瓷,可别跟俺们这些老粗一般计较。”
冷哼一声,云崇青幽幽嘲道:“贫苦百姓?”移目到大刀上,“打这么一柄,不下十两银吧?”
一针见血。林达丰慌乱,想藏刀,可单大刀刀柄就有六尺长,他无处可藏。强作镇定,心中默念,这里是林中镇。
“云大人,朝廷并未管制刀剑啥的,您别吓唬我。”
“朝廷是未管制刀剑,但你一介白衣,竟敢聚众拦官不跪,刀锋以对。需要本官告诉你们,此举是何意味吗?”云崇青目光扫向一众。街东,几位乡绅疾步来。
林达丰软了,但他身后的几十人却不怕。其中一个敦实的黑皮小眼青年,高举两尺斩骨刀:“达丰哥,怕他给雀儿,咱们抓了他卖给香公馆。”
“对,进了香公馆,任他姓云还是姓莫,都得撅起屁股哈哈…”
“放肆。”孙思秀要上前,记恩一把拉住他:“你除了放肆,还能说什么?消停点。”
云崇青双目一阴,拿着马鞭的手握上缰绳,腾出右手,勾起挂在玉带上的黑竹筒,提高了声:“你们说的香公馆,是不是跟抚州香君苑一个样?背后的主子是谁啊,郭阳、李文满、高广林亦或…”
他们猥琐笑闹,但耳朵都竖着,尤其是林达丰。一众听着听着,笑声慢慢没了。
“你们来告诉我,南川地界上还有多少土皇帝?”云崇青把玩着黑竹筒,眼里没有情绪,等着回话。
这云大人阴森森的…林达丰吞咽了下,想弃械了。不止他,之前那黑皮小眼的青年也矮了身。
几个乡绅到了,才抬起手想要行礼,就闻居首的那位说道,“不告诉我吗?”
云崇青不掩失望,还有些委屈:“那我告诉你们一些事吧,建和十八年冬,在北轲,我跟冯子屯的村民说过一句话。此次外放,我与皇上也提了那句话。你们想知道吗?”
“云大人,我等有失远迎。”几个乡绅逮着机,赶紧出声:“还请莫怪。”
云崇青却是当没听到,接前话一字一顿:“刁民…要治。”
四字重锤在一众心头,谁是刁民?
“不怕你们知道…”云崇青嘴角微勾:“响州府知府李文满最近一直龟缩着,他不敢妄动。直白点,我在响州府出差毫末,整个南川都得被清洗。”摘下黑竹筒,拿高到眼前细观,竹筒上的纹路很分明。
该喧闹的街心死寂一片。记恩喉咙痒,强忍着咳嗽。孙达额上汗珠颗颗,嘴上干燥,两手紧抓着缰绳。这群刁民,早该被治了。
云崇青轻语:“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我这不存在。”眼神一定,看向后来的几位乡绅,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几位乡绅里还真有个见识广的,凝目看清,神情剧变,扑通跪下,颤声回道:“哨箭。”
啥?林达丰一众不明。那乡绅见状忙又补了一句:“信号箭。”
这回全听明白了,不少人露了不安。云崇青对此很满意,展颜笑开:“给我哨箭的那位主说,一旦打出,至多三刻,我身陷之地就会被团团围住。”
皇上给了他老弟保命的宝贝?记恩贪看着,直觉不太像。照他老弟的性子,真要给了,肯定藏得严密,绝不外泄。
“云大人…”
“放下兵刃。”蒋方和适时大喝一声。本就怕了的林达丰,手一松,大刀哐一声倒地,膝盖一曲,跪下。他这般,也没人再敢顶着,谁不是拖家带口?
云崇青拿着黑竹筒的手一收,面上没了表情:“孙思秀,缴了他们的械,把人都带回去,问问清楚,这林中镇到底姓什么?”
跪一地的人,无一敢出声反抗。
缓了口气,孙思秀下马行礼:“是,下官不会再让大人失望了。”
“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你自上京向皇上请罪吧。”云崇青不是给孙思秀脸,而是在提醒他,同进士亦是天子门生。他行事上软弱,丢的不止是他自己的脸。
孙思秀脸煞白:“是。”
云崇青拉缰绳,调转马头,与蒋方和说:“去南杨村。”
“是。”在任快六年了,蒋方和来过几回红杉县。手里又有地舆图,他自是清楚往南杨村的路怎么走:“孙大人,这里就交给你了。”
“蒋大人放心。”孙思秀打定心要将林中镇这伙制服,他还想知道那香公馆是怎么回事?有多少男子,被他们卖进去?县衙的刑具,都生锈了,也该用血来醒一醒了。
南杨村的山路修得不错。二十三里弯道,宽七尺四寸,足够牛车往来。村民们都很爱护,所以六年过去依旧平整。云崇青几人回到县衙,天已近黑。没过问林中镇事,用了晚膳就睡下了。
月明星稀,亥时虫鸣忽断绝。两个黑衣身手矫捷,翻墙出了县衙,往北去。仅仅两刻便至城北,跳上一驴车。车夫戴着斗笠,加鞭快行。待出了县城,换上马直奔北向红杉林。
耳边呼呼的风,平静清澈的桃花目里,只有远方被夜色笼罩的山岭。精瘦的身子下俯,贴近马背。黑马似知道主人心思,跑得更快。
随后的记恩打马跟上,两圆眼晶亮:“老弟,你说那里真的有银矿吗?”
“去探探就知。”云崇青也不能肯定。照着路道图,他们抵达红杉林便弃了马。被掘的山路就在眼前,两人沿着深入山岭。线路明确,一个时辰到冠茅林口上。
他们没打算分开行动,一同拐往东。手稿上有写,冠茅林东向草木稀疏,山势不险。但他们看到的是什么?根本没有草植。
就着月光,记恩一眼望去察不出什么特异,不禁挠头,压着声道:“这么老大一片,咱们怎么找?”六七月份,光秃秃的,不容易。
“慢慢找。”云崇青领着他前行:“找草植。”孙思秀的手稿不会错,不然莫效成不会信了他,致力修穿山道。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处理过。
足足找了半个时辰,皇天不负有心人,终叫两人在处小土坳里寻着一小丛半尺高的小草。云崇青几乎是趴在地,叶卵状三角形,长圆披针。茎黄紫色带脏…这是铜草花?
钱老给他的那半部残书里,有记载,铜草花下有铜。他看草,记恩看他,见他神定立马出手小心踩了一株草,用布巾包裹放入袖中藏好:“咱们是不是可以回了?”
“不急,再找找。”
漫山遍野地寻,又找着几株。他们赶在天亮前回到了县衙。因着昨日林中镇那出,今日没人有空来打搅,连蒋方和都耗在县衙大牢里。
辰时,记恩起身,洗了牙抹把脸就往他老弟屋里去:“快跟我说说,那是什么东西?”他好奇死了。
云崇青吃着衙役送来的早膳,让记恩先坐:“可能我们都想错了。”
“什么?”没有银矿,记恩心头被重击,两眉毛往下耷拉。刚才的生气崩溃了,他不接受。
塞了只包子到义兄半张着的嘴中,云崇青弯唇歪身靠近他,小声说:“不是银矿,可能是铜矿。”
咝…记恩一下吸咬住快掉的包子,他又活过来了,抬手拿肉包子:“你一句话能不能吐完整?”铜矿怎么了?也是白花花的银子。
“今晚我们再去西边探一探。”云崇青怀疑那片山岭里的铜矿极巨,利不大,高广林何需冒犯莫来英,大可直接将铜矿上报朝廷换锦绣前程。
因为极巨,所以心智被迷。
记恩咬了一口包子:“还要找草?”
“不用,我们就去西边看看那边是不是也光秃秃的?”如果是,便说明被清理过。云崇青喝着豆香浓郁的豆渣粥:“你让飞羽叔准备一些易容的东西,明日我们离开红杉县,拐道去开义县。”
采矿需要劳力。劳力都是活的,活的就要吃喝拉撒。他以为,有些痕迹不是想捂就能捂住的。
记恩点头:“好。”目光下落,偏向老弟玉带上挂的小件,“那谁给的?”昨天他就想问的,但因为挂心夜间大事,一直没分出神。
云崇青面上无异,正经道:“你弟妹。”
“噗…”记恩朝他竖起大拇指:“你厉害。”
“这是真的火信子。”
“知道。”记恩不怀疑,弟妹亲舅啥人物,他又不是不清楚。据他媳妇说,弟妹随任,江太医给配了不少好东西。哨箭算啥,秘药都有七种。肉包子噎得慌,端过老弟的碗,喝口粥。
“你得一心一意待我弟妹。”
云崇青乐弯了眼,离府两天了,他还真有些想。只这方事不查出点眉目,他难向皇上要“便宜行事”。没有“便宜行事”,他行事起来多少有些顾忌。
用完早膳,两人往大牢去,到时正好听闻孙思秀在问香公馆。被押在地的黑皮小眼青年,嘴角流着血:“大人,香公馆俺只去过一次,小的真的什么都交代了。求求你饶了俺…俺上头还有八十老娘要养…”
“本官怎么不知你还有八十老娘,再打。”
“大人,小的不敢了啊…”
惨叫连连,云崇青也不觉刺耳,走到孙思秀身后,问:“说说香公馆在哪?”州府没这处。
孙思秀忙起身行礼:“大人,您怎么来了?”
蒋方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遍才到的两位,今日大人和记恩兄弟睡得有点迟。
“过来看看。”云崇青示意孙思秀别在意他。孙思秀坐回位上接着审,孙达代为答话:“大人,香公馆不在响州府,是在川宁开义县。”
“噢…”云崇青来了兴致:“这么说他们常往来开义县?”
“还没承认。”
云崇青轻嗤:“路不是被掘了吗,他们怎么过去的?”
是啊,孙思秀惊堂木一拍:“给我重重地打。”他是不信这类狂徒会绕道抚州往川宁,再到开义县。一个个嘴上喊着山神动怒,却常入山岭。他们意欲何为?
实在吃不住了,黑皮青年终于松口:“俺招俺都招,大人啊…别打了…”
孙思秀抬手,行刑的两个衙役放下铁板,将人像件不值钱的物件一样往地上一丢。云崇青移步,站定在青年头前:“说吧,开义县的香公馆谁开的,你们卖了多少看不顺眼的男子进去?”
“俺俺…俺不知道谁谁开的,只只晓得赌坊里里输银子的男子,但凡长得不差的,赔赔不上银子就就会被强押去去香公馆卖卖几天。”
“赌坊?”云崇青敛下眼睫,看向男子血淋淋的臀腰处:“三和赌坊?”
黑皮气若游丝:“是…是叫三和赌坊。”
田芳的儿子蔺中睦有输过银子吗?云崇青回想田芳那封陈述,陈述里蔺中睦一直在给母亲银子,而且每次数目不小。
“你们卖过几个?”
黑皮迟了两息,回到:“九…九个。”
九个!惊堂木都要被孙思秀捏碎了。云崇青眼里冷色:“卖过官?”
如死狗一般瘫躺着的黑皮,不禁一搐。
什么?别说孙思秀几个了,连记恩都惊愕。云崇青脑中是昨日林中镇街心景象,他们要擒他拿来卖的语调,不像是没干过卖官儿这茬:“说吧,卖了谁?”
黑皮害怕,全身战栗。
“还想要命吗?”云崇青舌抵在牙尖上。
过了足有十息,孙思秀抓起惊堂木。黑皮吭声了:“抚抚州知州…陆陆离。”交代了,立马又辩解,“不不不是俺们掳的他,是是有人掳了他,出出一千两银子,让俺们送他去去的香公馆。俺俺们当时不知他是官…是是后来才知的。大人饶命…”
陆离?蒋方和呆了,他师兄跟这位是同科。两人还是至交好友。
“是谁掳的陆大人?”孙思秀追问。
黑皮连摇头:“不知,俺知道的全说了,再没有了。”他感觉这回自己定是没命活着离开县衙了。当初把陆大人交给他们的那位就警告过,一旦事情泄露,他们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