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腹恨意,无处可发。
哭声渐小,男孩还是怕他父亲的,拽着袖口抹泪,再问:“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回京?”洒扫的王婆子说,温家已经败完了,以后就是一般乡绅。他不信,温家是帝师门户,底蕴比凌朝和大雍加一块都厚。
邵瑜娘凝眉抿嘴,鼻两翼的纹路更深。温垚那老匹夫,临死不知着了什么魔,竟要一大家子在洛州守孝?
洛州,离京离邵关府都远得很。她大概是跟这犯冲?一到此,心就空悬着,怎么都不能踏实。抬手揉了揉心口,别说孩子,她也想回京。
男孩挨到母亲身边,委委屈屈,小声哀求:“娘,儿子想吃肉。”
闻言,邵瑜娘忙捂住他的嘴,语带责怪:“不可。”老匹夫才死了不到半年,她要是这时就急着给孩子沾荤腥,那人不得怨死她。只她没想到,傍晚温棠峻领着大儿,竟提着两膳盒的好菜回来。
有鱼有肉,都是各人爱吃的,摆上桌。
“三爷,您今天…”他这样,邵瑜娘有些摸不准,心里更是空得厉害:“我们还守孝。”
“就一回,无碍孝道。”
才几个月,温棠峻鬓边见白了,拉着两儿子到桌边坐,难得好脸对上还站着的邵瑜娘:“过来吃吧,一会就冷了。”
父子三盯着,邵瑜娘也不好再站着不动,慢慢挪到桌边,挨着温棠峻落座。温棠峻亲自给娘三一人盛了一碗汤,自己也来了一碗。
邵瑜娘看着他一勺汤进嘴,才跟着喝。想肉想狠了的两孩子,三两口把汤喝完,就夹起油光的红烧肉吃。
“慢一点。”温棠峻挑好的给他们夹,不在意邵瑜娘的眼神,挨个将八道菜尝了个遍。
看他吃得香,邵瑜娘到底没忍住,也一口接一口地用了起来。好些日子没碰荤腥,她身子也亏,吃着还不忘嘱咐两孩子:“今日这顿不合规矩,不许往外说。”
“知道了,娘。”
温棠峻给邵瑜娘夹了两块没皮的鸡腿肉:“别操心了。”
“爷也吃。”邵瑜娘知道温棠峻喜欢食鱼,挑了鱼肚上的嫩肉,剔去刺,放到他碗里。
爹娘和睦,两孩子吃得更欢。
天黑尽,三房屋里静悄悄。穿着灰袍的温棠啸来了,在门外站了许久,泪眼婆娑。等不来人给他开门,他慢慢抬起手,颤抖着推开门。堂屋灯没熄,邵瑜娘与两孩子趴在桌上。
“棠峻…”温棠啸跨入院中,踉踉跄跄地跑到檐下。
温棠峻背靠着墙,嘴里血涌,眼中已没光:“杀妻…杀子我…我本就该…不得好死…”
“你…你要哥哥怎么办啊?”温棠啸张着两手,不敢碰他。
“娘…娘喂韶音的药,我…我全吃了…”温棠峻笑:“真…真得很疼…”
千里之外,温愈舒睡得不宁,她梦到她娘走的那一天了。长眉紧蹙,手在被上不断磨搓,像是要擦去什么。
云崇青听到呜咽,惊醒,摸上媳妇的脸,有湿意,忙将人拥紧轻哄:“不哭不哭,我在呐…一切有为夫,不要哭啊…”手抚着她的背脊,安慰。
声融入梦中,驱散了黏腻的血腥。温愈舒渐渐平静,紧蹙的眉宇也慢慢松开。梦里,她娘不见了。小小的树芽儿站在盛开的梅花下,冷眼看向大敞的院门。过了很久很久,温棠峻穿着喜服来了。
树芽儿两眼通红,她想上去撕了那人,可左脚才跨出,右腿就被什么东西抱住了,拔都拔不动。低头一看,竟是一圆乎乎的小娃子。那娃子至多也就两岁,扑棱扑棱地眨着大眼,还冲她笑。
温棠峻站在门口,没靠近,嘴在说着什么。她一句没听到,想把抱着她腿的娃子扯开。只手将将碰到他,他小脸一沉。刹那间,熟悉感袭来,她顿住了。
这…这沉着脸的小家伙,竟全似了她夫君。
鸡鸣时醒来,梦还清晰。温愈舒睁着眼,呆了许久,左手摸脉,摸完右手再摸左手。
媳妇睡个觉,一会哭一会笑,云崇青都没能合眼。这会人醒了,也不像往常那样往他怀里拱,在那左手摸右手右手摸左手。
“在想什么?”
温愈舒眨了下眼睛,迟迟才回:“我可能有点魔怔了?”
她不拱,他拱。云崇青埋进她怀里,闭上眼睛:“我要睡会。”
手贴上夫君的脸,温愈舒轻语:“我梦到一个娃子,矮墩墩胖乎乎的,脸模子眼鼻…都跟你一模一样。他很喜欢我。我陪他捉迷藏,打陀螺,还一起骑竹马,糊纸鸢。他玩得可高兴了。”
云崇青手覆上她平坦的腹:“不要急,他会来找我们的。”
“我刚摸了脉。”温愈舒眉头耷拉下:“他还没来。”
“夫人,你月事才走九天。”
“不用你提醒。”
“嗨,还恼了。”
“我就恼。”温愈舒用指腹抓他的脸,凶巴巴地说:“成亲都快三年了,我都急死了。”
“不是跟你说了,地再好种子不呜…”
“闭嘴。”哪有这么诋毁自己的?温愈舒不喜他瞎说。
嘴被捂住的云崇青,呜呜地表达不满。
温愈舒两眼一闭,不理他。晨起,没来由地生悲,忍到夫君离开,坐在里屋掉起眼泪。
常汐进来,都被吓着了:“这是怎么了?”赶紧放下汤盅,抽了帕子上前,帮着拭泪,“跟姑爷闹不开心了?”
“没有。”温愈舒抽了下鼻子:“就是想哭。”
“真没吵?”常汐半信半疑。
瞧姑姑的样儿,温愈舒又忍不住乐,泪还挂眼睑上就笑开了:“真没有。刚用早膳的时候,您不是在吗?”
也是,常汐放心了,回头又去端汤盅:“过年商客送了不少燕窝,都是上好的。我昨儿收拾了一点出来,给炖上了,少搁了一点冰糖。您尝尝。”
“先放着,肚里还没空地儿。”
也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温愈舒隔天又梦到那娃儿了。掰着指头过日子,天天摸脉,好容易挨到下旬,小日子二十一没来,二十二没来,二十三…一直到三十,脉丝滑,如珠走盘。
云崇青紧张了:“请个大夫来看看。”
“你不信我?”温愈舒瞪着她夫君,手撑腰,挺挺吃饱微鼓的肚子,气势上非常笃定:“我用我舅舅的名声作保,绝对不会错。”
“对对。”云崇青忍俊不禁,上前揽着可爱极了的媳妇到榻边坐下,示意汐姑姑着人去请大夫。
姑娘说有了,那定是八·九不离十。常汐欢喜,退后两步转身快步出屋,去找她大哥。只才到垂花门,就见她大哥领着个青年进门。这青年…咝,不是温棠啸的长子温茂恒吗?
“常姑姑安好。”温茂恒一脸哀色,没了昔日的盛气。
思及月初时姑娘莫名哭泣,常汐心里一紧:“嗳。”
“领他去见夫人。”常河神色不好。
温茂恒随常汐进了正院,见着他要寻的那位,心酸不已。
一眼认出来人,温愈舒不禁抽气,站起身走到门边。云崇青跟随,护在后。
有几年没见了。温茂恒泪渗出填满眶,不自觉地屈膝跪下,哽声告诉:“三叔走了。”
轰隆一声,温愈舒耳里炸响,谁走了?温棠峻吗?扶着门框的手抠紧,他这么早死啊?
“三房…除了你,都没了。”温茂恒泪如泉涌。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祖父带着雨琴走了。三叔自绝…温家再不是过去的京城温氏了。自袖口抽出信放在地上,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温愈舒还在想“都没了”是什么意思。常汐把信捡起,没敢交到姑娘手上。云崇青接过,撕开取了信件快阅。信是由温棠啸代笔,全篇都是温棠峻的忏悔。
都死了。温愈舒不相信,她还没狠狠地报复他,他怎么可以死?他怎么死的?她娘惨绝,温棠峻也必须不得好死。伸手抽过信,一目十行。眼眶赤红,含着泪。
“平静点。”云崇青从未见过妻子这样,心里生怕,抱住她,将人压进怀里:“你肚里还有孩子。”试图唤醒她顾忌,好镇定下来。
五脏俱损,血竭而亡。温愈舒扯起唇角,好…好,这就好。一颗饱满的泪珠滚落眼眶,她想笑,却没力。眼前模糊,天一下黑了。
“愈舒…”云崇青惊恐,将晕厥的妻子抱起:“姑姑,快去找大夫。”
温愈舒再醒来,天已黑。屋里点着灯,她看着帐顶,回想之前。云崇青趴在枕边,注视着她:“树芽儿…”声音轻柔,似怕吓着她,“大夫说我们有孩子了,一月余。”
温棠峻死了。温愈舒眨了下眼睛,手一点一点地下移,覆上小腹。死了就死了吧,省得她费心思去除了。唇角慢慢上扬,她有孩子了。打在颊上的气息炽热又带着小心,她眼里神光亮起。转过头,面对夫君。
“吓到你了。”
审视许久,云崇青确定她没事了,头抵上她的额:“我都想好续娶了。”
“你敢…”温愈舒笑开,撕上他的耳朵:“做鬼都不放过你。”
“最好是这样。”云崇青双目润湿,踢掉靴子,掀被躺下,抱住妻子,嘟囔道:“我给家底都抖给你,是要你跟我过一辈子的。你可不许再吓我了,不然我以后不帮你带娃儿。”
温愈舒眼里闪动着晶莹,她没了来处,但有了归属:“谁要你带了?”
“你好好的,我就带你一块玩。”
“好,我带上银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102章
第二天一早,云崇青去了前头府衙,嫦丫和李娟就过来陪着了。昨日她们也被吓了一大跳,平常健壮的人儿说倒就倒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李娟观她面色,白里透粉,还不错。
跟往日没二样的温愈舒,婉婉回道:“我很好,让两位嫂子担心了。”这些日子,因着那梦,自个一直惦着肚子,多少有些燥。昨儿那信又来得突然,才一下厥过去。
“凡事别多想。”嫦丫已经听圆包他爹说了,温棠峻自绝,连带着毒死了邵瑜娘娘三。她也不知该怎么劝,那人到底是弟妹亲爹。过去有再多不好,现在人死了,也就罢休。
“双身子的人,可要好好保重。”李娟看了下茶杯:“茶不能再入嘴了。若没觉不适,安胎药也尽量少喝。你这没满三月,谨着点心,不能大动,每日里走走,对日后生养…”
这些温愈舒都懂,但还是认真听着。
把要注意的提了遍,说到最后李娟面上多了丝纠结,看了眼记恩媳妇,端茶抿了口。
嫦丫当初在查出有喜时,就被警告过。这时见六嫂扭扭捏捏,不禁掩嘴笑起,她倒是说呀。温愈舒有些莫名,目光流转在二人身:“怎么了?”
指望不上记恩媳妇,李娟清了清嗓子,又迟疑稍稍才凑身过去,声小小地说:“日子浅,胎尚未坐稳,不可敦伦。你可别惯着十二弟。”
听闻,温愈舒面上生热,看嫦嫂子乐,她也不禁笑开。
李娟脸红:“你俩得了,我说的事都很正经。”这不是十二弟妹没个长辈跟着吗?常汐姑姑又没生养过,她做嫂子的,能不多叮嘱几句?
“是是。”温愈舒起身福礼:“六嫂交代的,愈舒牢记,一定遵守。”
“行什么礼?”李娟忙站起,把人安置到榻上:“都是我该做的。咱们妯娌投缘,我盼着你好。”
温愈舒心里淌过暖流,拉着六嫂的手:“咱们都会好好的。”
“要不要给京里去封信?”姑舅都盼着,嫦丫是真替姑娘高兴。两年余了,姑爷那般出色又是独子,她懂姑娘的急切。可生儿育女的事,却最是急不来。现在,好了!
“不急。”温愈舒垂首看向自己的肚子:“等坐稳了胎再去信,也免得爹娘、姨父姨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