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阳…”“邵书航”放大声:“在这里守矿守了这么久,你就不腻味?”
郭阳来了。孟跃飞听到声,手摸上玉带。
“你什么意思?”郭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着那小子挺立的背,他脑中竟生出锋利一词。
“意思就是…”“邵书航”轻笑,移动脚慢慢转身,一字一顿道:“弃暗投明。”
“你…”郭阳神色剧变,不是邵书航。
戌时正到,孟跃飞银丝软剑抽离玉带,蒙耳放哨箭。刹那间下榆林亮了,弓箭手上箭拉弓。
惊变,郭阳放暗箭。“邵书航”避过,踢起一块小儿拳头大的石,袭向欲逃的贼匪。这方激斗时,一封密信送入营南府东智街介府。潜在介府外的邹长舟、孔三奇直觉不好,立马翻墙进府,摸向主院。
果然,介程在阅完密信后,质问正抚琴的蔺中睦:“你母亲呢?”
在抄经文的燕霞陵,搁下了毛笔,接过小厮递来的温巾子,敛下眼睫,轻柔地擦起手。
蔺中睦眉眼不抬,轻嗤一笑:“大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今晚过后,无论死活,于他都是解脱。
“你…”介程气极:“我…我待你不薄啊!”
“是待我不薄。但郭阳若非为了讨好你,也不会盯上我,使人辱我母亲,害她染上脏病,叫我再无倚靠。”
蔺中睦拨着琴弦:“这亦是威胁,让我彻底认命。可是…”抬起上了妆色的面,“我并不好龙阳。从委身郭阳那一天起,我想的便是送你们这些不配为人的东西,下阿鼻地狱。”
下阿鼻地狱…介程目眦欲裂,看来这畜生早跟云崇青勾连了,冲上去一把扼住他的喉:“想要我死,我…我先要了你的命。”
“呃…”盘坐着的蔺中睦,被生生提起,他手摸向琴轴,充血的眼睛看着燕霞陵丢下巾子慢慢走来。
燕霞陵目光盯着介程那宽厚的背,进到六七尺时,俯身自靴子内轻轻拔出把匕首。仍站在书案边的小厮,看着这方,浅浅笑着。
介程不能死。蔺中睦在燕霞陵走到介程身后抬手时,一下拔出琴轴,拼尽全力踢到琴台。轰一声,介程不防,脚被砸,手下松了。蔺中睦高举被磨尖的琴轴,扑向燕霞陵,左手擒住刺向介程的匕首,琴轴狠插向燕霞陵的眉眼。
“啊…”被插中左眼的燕霞陵惨叫,弃了匕首,手捂上血涌。之前看好戏的小厮,冲上来,一把拔了被蔺中睦握着刃口的匕首,再次刺向介程。
蔺中睦忍着剧痛,推倒介程,让他避过一击。小厮扑杀。蔺中睦眼看尖刃落下,再举琴轴刺向小厮侧颈。电光火石间,门被踹开,一支箭矢穿小厮喉。匕首尖刃抵在介程心口,停下了。
介程两眼珠子暴凸,气都不敢喘。孔三奇手中箭,对准捂眼跪在地上的燕霞陵。邹长舟进屋,一着卸了介程的下巴,将其从地上拖起。
蔺中睦瘫软,还死死握着琴轴。
这是个可怜娃子。邹长舟放轻了声安抚:“没事了。”
这夜,整个南川都不平静。子时,各州府官兵突然出动,查抄辖下三和赌坊、香君苑、香公馆,应抓尽抓。
七月十八日午时,云崇青抵达营南府,南川已风平浪静。送妻儿到知府府上,他骑马与六哥往东智街去。记恩则与三书、大树几个赴川宁。下榆林银矿被揭,矿下近千劳力,他要去找人。
介府很雅致,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可谓无处不是精修,就跟介程这个人一样。可惜,此方很快就没主子了。
云崇青在何曦院见到了被押的介程。
这时的介程,眼角含着浓黄,嘴上干裂,发髻缭乱,再没了往日的干净。跪在地上,他看着云崇青,愤怒至极。只是下巴被卸,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崇青请了皇上密折,将之展开,送至介程眼前。
密旨不长,介程三两息就阅完了,他摇着首否认。
“你否认无用。”云崇青收起密折:“郭阳已经被拿。”蹲下身,望进介程那双充斥着慌乱的眼,“你知道郭阳是谁的人吗?”同样的话,他曾经问过李文满。不过那时,提及的不是郭阳,而是欢音。
介程听清楚了,盯着云崇青,品着他面上的戏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瞧样儿,想必是悟出来了。云崇青笑言:“放心吧,你会活着进京自辩。”
只是无济于事,皇上要他死。一是因介程这几年没少贪,也没少庇护郭阳。另,其在地方上当县官的时候,还玩死过两个男童,这是蔺中睦使人收集的罪状。
二嘛,现在还不是诛冠南侯府的时候,南川这需要个背罪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111章
何曦院东向观景台上小楼阁中,蔺中睦站在窗边,眺望着远方。今日天空多云,不甚晴朗。但他身心轻松,无比安宁。过去几年,他不愿再去回想,倒是以后…听闻脚步声,转过身面向门。
云崇青踏上观景台,一步一台阶,到了楼阁外抬手敲门。
门从里被拉开。再次抵面,蔺中睦心境大不一样,侧身让路:“云大人请进。”
洗去了妆色、香脂,少年皎皎。虽依旧美丽,但少了女气。云崇青跨入楼阁,目光落在他包扎着的左手上:“没事吧?”
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蔺中睦笑着摇摇头:“孔三叔给瞧过了,匕首刃口钝,没伤到筋骨。血止住,养些日子就好了。”
“那就好。”云崇青细细打量起蔺中睦。两年余没见,少年长高了,现在也就比他矮个头顶。眼里多了神光,看得出其很高兴。“以后有什么打算?你母亲在三泉县置了小院,还用你给的银子买了地。”
这些他都知道。蔺中睦垂目,只是有些事情看似过去了,但他心境上尚未翻篇。他一时间还难以忘却那些屈辱。
见他沉默,云崇青就明白了,转而问起旁的:“燕霞陵是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蔺中睦蹙眉:“只晓得他近半年对郭阳要亲近些。郭阳那人手面宽门道邪,想来要么是银钱上使到位了,要么是拿着了他什么把柄。前儿晚上,若非邹叔他们及时赶到,恐我也是凶多吉少。”
因着好龙阳,介程玩乐时常摒退左右,连屋附近都没人守。云崇青手背到后,移步往窗边:“杀了人,再悄没声息地远走高飞。”
蔺中睦眨了下眼睛,沉凝两息,毅然上前两步跪下:“大人,睦想效忠您。”大人当初应他的,已全部兑现,无一丝含糊。士为知己者死。他脏不敢玷污“士”,但折服于一人,绝不背叛。
云崇青轻吐,目光悠远:“既然暂时不想去三泉县,那就随押送介程、郭阳等人的刑车一道往京城。我老师年岁大了,需要个随侍。你先去伺候他老人家几年。”
云大人的老师…蔺中睦欣喜,叩首:“请大人放心,睦一定伺候好先生。”他亦会好好学习,绝不辜负大人这番心意。
“起来吧。”云崇青转过身:“不要一直困在不堪回忆里。你聪明又坚韧,当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他在努力。蔺中睦站起,唇角一点一点地上扬:“会的。只是睦还需要些时日。”
云崇青点首:“活得明白就好。”
“多谢大人。”能得遇这么一位清贵,是他大福。蔺中睦定珍重非常:“您刚说会押介程、郭阳赴京?”
“不是我,我会另安排人。”云崇青思量过此事:“下榆林的银矿已经被揭,近千来处不明的劳力暴·露,这里牵扯尤大。介程被活拿的信儿,很快便会人尽皆知。郭阳背后势力,若不想朝廷大动深究,就不会再沾边。”
确实,蔺中睦敛目:“只要郭阳咬死主使是介程,介程就无可推脱。”
至于银子,各州府查抄三和赌坊、香君苑、香公馆,多少能抄出点。郭阳还有银楼,加上介程这的,也算是给了朝廷交代。
营南知府府后院,喜峰领着两弟弟,帮着家里搬点小件。小甜果哼哧哼哧地忙里忙外。
温愈舒指挥着:“把小木马抬到里间,对对…先放边上,别碍着走路。”
肚子已经出怀的嫦丫,安坐在榻上,一颗心早跟孩他爹去川宁了。也不知这趟,他们能不能如愿找着人?
放好木马,喜峰又一手牵一个弟弟去院里搬小凳子小桌椅。这些都是小甜果房里的摆设。
温愈舒目送三人出门,回过头看嫦嫂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频婆发呆,抽了帕子到她身边坐:“别操心了。缘分这事儿,老天爷做主,咱们扭转不了。”
“自打姑爷要对下榆林动手,圆包他爹夜里总睡不安。”嫦丫叹气:“我上头有爹有奶有姑舅,也不怕再多孝敬位长辈。”
“知道你是真心想圆包他祖父还活着。”温愈舒清楚嫦嫂子心疼记恩,但人没了二十余年,怕是难熬到今儿。
嫦丫眼眶渐红:“希望老天能疼疼记恩。”
川宁霞飞山暗沉沉,雷声隆隆。孟跃飞两手叉腰,看着魏钧领人挨个问询坐在地上跟没魂似的劳力,心里直骂娘。畜生啊!这些劳力不知在矿下待了多久了,脚上还锁着镣铐…不少人都忘了自己是谁打哪来。
矿下臭气熏天,他们吃喝拉撒全在地下。
他不用回京面圣,都可以想象皇上震怒的模样了。
“你叫什么名字?”魏钧弯着腰问一眼里还有一丝清明的大个。
满脸胡子,瘦得颧骨外突的大个迟钝了好一会,才试着张嘴:“俺…我…”舌头僵硬,不甚灵活,“呃叫强子…万万强…万强。”
万强?魏钧立马翻手里的记档,有些激动:“你是不是山北北轲西十里河人?娘子叫孙红娟…”看着大个眼里神光凝聚,更加确定,“还有个儿子叫万耀祖。你跟你娘子打算送他去读书…”
“娟娘…耀祖?”万强愣着,用力想,泪渐渐渗出,麻木地念着:“我…我要活着…我我还有媳妇儿子要要要养…”乌黑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抓上魏钧,“我要活,不能死…”
“是了是了。”魏钧不在意手上的粗粝:“他们都在等你回去。”
记恩抵达下榆林时,三书正领着民兵在这方起枯骨。
一副一副,孟跃飞都不敢数。又是一声响雷,天下起大雨,冲刷着枯骨上的脏污。
记恩到底没有找到他要寻的人,与莫效成、孟跃飞安排好八百三十一名劳力,便带着份册子回营南府了。
“我给三书留了银子,让他置薄棺将那些枯骨都好好埋葬。”
云崇悌不知怎么安慰他,只上前揽住兄弟的肩:“咱们救了八百多人,算是积了大德。叔就是到了九泉下,阎王也要厚待。你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记恩鼻塞,用力夹了夹眉,看着他老弟:“我真不难过。你们是没瞧见那些被救的劳力。二十余年,熬到现在他得遭多少罪?死了好,早死少受罪。”
云崇青在阅名册,莫效成也写了份文书予他。到此,皇上交代他的事算是全结了。只他没有半点舒畅,心里艰涩得很。
“我打算把邵书航与郭阳的往来,梳理一下,呈予皇上。”上告皇上的东西,不会添油加醋,但该隐的也会隐去:“还有发现下榆林银矿,查郭阳,拿介程等等的经过,都详细地写入折子。”
“外面已经沸沸扬扬了,京里肯定很快就能知道。”记恩靠在六哥肩上:“皇上会等你的折子。”
云崇青深吸长吐:“邵关府还要紧盯,咱们不能放松。”
“我一会去知会席义老叔。”云崇悌嘴里发苦,从记恩绣囊里抠块牛乳糖,剥了油纸糖衣丢进口中。
京里,户部还未将云崇青送来的响州三年记账算清,就有风声来。川宁发现银矿,云崇青拿了南川布政使介程,并令州府查抄了一些赌坊、花楼。
有百姓还以为他继响州之后,又要重建营南。只朝野这回不似往常那般一遇着什么事儿就跟蚊子见到血了,个个都谨慎得很,不敢发一言。
孙子在响州的孟安侯,安安分分地上朝。沐宁侯也不在家待着了。现王拖着“病体”,连着数日听政。
皇帝脸是一天比一天黑。冠文毅朝上绷着心神,回了府里就坐在隽鹰堂里沉思。
“主翁,”伯仲也是没想到他们千算万算急赶慢赶,竟仍比云崇青迟了些:“您喝杯茶。”
冠文毅紧握太师椅把手:“岩承呢?”
“大爷去二爷那了。按理郭阳最近不应往川宁,但他又确确实实在下榆林被擒。其中必有什么事儿,大爷想问问随二爷先一步撤离的那几人,看是不是能摸清里头缘由。”
冠文毅撑着手把站起身,走向窗口:“响州府建成时,南川的人手就开始撤离。没撤的,这次基本都被拿了。现在想知道郭阳为何去川宁,难。”
冠家也最好别去沾南川这潭浑水。
晓得难,但不能一点不查。伯仲眉头锁着:“云崇青此人真是难以捉摸。以往他动手几乎都亲自来,可这回…不但没着边,还挑在去营南赴任那天。
估计郭阳也是做梦没料到,他会…”突然想到什么,不由睁大眼,“不,应该说郭阳行踪早在云崇青的掌控之内。”
冠文毅站定在窗边:“云崇青早不是三年前了。李文满、高广林、徐光远等人的下场为他立了威。响州建成,证明了他贤能。他敢放手让下属去办事,亦说明了部署周全。这样的人,若是从武,也是当主帅的料。”
他们在南川…不,是在云崇青手里,输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