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怎么说倒就倒了?”
邵老夫人半躺着,背靠软枕假寐,听到问勉力撑开耷拉的眼皮,迷迷糊糊地望向坐到床边的人。一瞧见齐彩兰这身打扮跟作态,她差点安耐不住抡起手给老骚·妇个巴掌。故意歪嘴,撑起身子去够人。
“彩…彩兰啊,你可算来了。老身是不中用了,临了就想见…见见你们。老身比老爷多活了这么些年,愧对他,让他一人…一人在地下守着。”
手被抓住,齐氏有心想抽回,但邵老夫人提到隽和,她亦不禁悲从心底来:“您可不能这样说,府里上下还得您帮大爷看着。”
邵老夫人眼利,怎会瞧不出齐彩兰那点脏心思?多少年了,她这辈子都忘不掉自己方嫁进邵府时,茶水房的两婆子背地里拿她跟个贱婢作比的事。
什么大奶奶腚瘪又平,一看就不是个有福气好生养的主儿。还说彩兰那丫头腚大又肥,有福气。
齐彩兰这贱婢胆也大,竟敢三番五次当着她的面,对着爷们扭腰摆臀。怎么,她是死的吗?邵老夫人恨毒,不是腚肥吗?那就给贱婢要飞上枝头的希望,再一棍将之打进地狱,让其一边怨着婆家一边生奴才秧子。
也是因着这手段,叫自个真正入了姑舅的眼。在她生下嫡长后,姑舅将邵家来历告知。起始,她难以接受,但管了部分账,经手的黄白物如流水,就慢慢认同了。
可谁能料到,云家那鸡窝里真飞出只凤凰?云崇青的出色,在不断提醒她,齐彩兰福厚。
“彩兰,你能来,老身喜极。老咳…老大家的,快快奉茶。”
邵大太太低垂的眼睫一颤,稍有迟疑但还是去了。
能得邵大太太亲自奉茶,齐氏心里得意,只面上不显。茶才入口,就闻管事来报,说大老爷给老夫人寻了个厉害的女医。抬眼看向老夫人,见其有些愣神,她不免多嘴关心了句:“老姐姐,您怎么了?”
邵老夫人回神:“噢…没有,就是有些想老大了。”嗔怪地瞪向大儿媳,“老大任上忙碌,你怎这么不懂事?我病了就病了,告诉他做什么?”
她没告诉。邵大太太扯起唇角笑言:“您病得都卧床了,儿媳哪敢瞒老爷?老爷惦着您,您还不高兴?”
“说的是。”齐氏帮嘴:“河哥儿也是一片孝心,您可不能不识好。”
不多会,女医被请进来了。邵老夫人敛目凝视这张生脸,心里没来由地发怵。女医放下药箱,行拱手礼:“月色拜见老夫人。”
月色?邵老夫人没听过这名,一时忘了装相,拿起威严来问:“我家老大是怎么与你说的?”
“邵大人知道您病了,实放心不下,便着人求上月氏医馆,请我来给您诊一诊。我自幼好钻研,精于疑难杂症。邵大人去年患上的心疾,就是我给医治。”月色从容。
只她越是这样,邵老夫人越觉不好,拉过齐氏:“既如此,那就请你先给老身妹妹诊诊。”
齐氏没拒绝:“正好,我最近总睡不宁。”
“可以。”
三刻后,女医离开邵府,嘴角一勾头也不回地走了。
九月中,云崇青接到邵关来信,说邵家老夫人真的病了,心头不禁一沉,忙铺笔墨纸砚,写信回三泉县。可信才送出去六天,报丧的人携家书抵营南。
他祖母病逝。
温愈舒听闻,立马令婆子将府上色彩明艳的摆设全部换下,并收拾行李。嫦丫赶来,拉住姑娘的臂膀,压着声问:“怎这么快?”
“我也不知。”温愈舒转眼看向书房,夫君说邵启河要丁忧。这就意味着江备、济阳一带,很可能已被邵启河渗透了。
书房里,云崇青正在奋笔疾书。他上告皇上,在知道邵家乃金匪纥石烈部后,自己便查了薛家案跟陈家案发生前后五年的地方官员,发现可疑处…
现邵启河之母大病,他怀疑冠家极可能又要动手。只不知其剑指的是江备私盐,还是济阳盛家?
折子写好,立马送出。再脱下官服,换上黑色锦袍。次日一早,一行回乡奔丧。一路疾驰,昼夜不停,赶在出殡前日抵达三泉县。
“青哥儿…”披麻戴孝的王氏抱住儿子大哭,不为躺在棺里那位,只为她一家再聚。样子有些潦草的云禾,已经从崇悌手里抱过迷迷瞪瞪的孙儿,再腾出只手,牵住有些茫然的小圆包。
来不及叙旧,云从芊眼馋爹怀里的大侄子,一步两回头地领着弟妹、六嫂、嫦丫去屋里换衣。齐氏丧事,沐宁侯夫妇也来了。
王氏平缓了情绪,放开儿子,回头去寻媳妇跟两孙儿。沐宁侯背手打量着三年余未见的青年,心里欣慰,他比以前更加内敛了。
云崇青接过六哥递来的孝服,套上,抬手拱礼:“伯父。”
沐宁侯走近:“回来歇一歇也好。”倾身,嘴杵到他耳边,“和春堂的江老大夫亲自给你祖母诊过,中毒不深,致命的是噬心蛊。”
蛊?云崇青眼睫下落,遮住眸底的厉色:“家里其他人呢?”
“其他人没事。”沐晨焕走到小舅子右手边,帮他整了整孝服:“邵家老夫人昨天也没了。祖父说,他问过祖母。祖母跟邵老夫人一同被个叫月色的女医号过脉。”
齐氏好过了一辈子,临了落个蛊噬心,生生疼死。这算是报应吗?
他媳妇昨夜还在骂,说若非邵家不允,她一定将两脾性相投的老妇合葬。两虎子这几天都不敢调皮,就怕惹着心情甚差的母老虎。连带着糖包也好跟着祖母和外祖母,离着她娘跑。
云崇青进屋,领媳妇、小甜果给棺柩磕头。九月二十七出殡,也不知是不是云忠恒吩咐的,齐氏的墓独立。这表明了,夫妻不合葬。对此,云家没人反对,外人就更不敢吭声了。
办完齐氏的丧事,云崇青一家回五严镇。沐宁侯夫妇也跟着去了。主家归来,管事早把宅子从里到外洗刷个遍。采买不敢明着买荤腥,在集上抓了几只老母鸡,说回去孵鸡崽子。
莫大山站在云府外门楼下,望着路道。身着青衣的蔺中睦,在旁守着。
马车驶到门楼停,云崇青跳下车,急去拜见:“老师,学生让您担心了。”
“没担心多少…”莫大山一把拦住要下跪的弟子:“你给为师长足了脸。”钱坪在黄三书斋见他几回,都怪声怪气。他知道那是嫉妒。
云禾抱着小甜果也跟了上来:“叫师公。”
早上被娘亲教导过的小甜果,立马扭动肉乎的小身子往下探。云禾将他放到地上,小家伙正正经经来到爹爹身边,弯膝跪下作揖:“云熙拜见师公,果果给师公…磕头。”
“哈哈…”莫大山欢喜,赶紧把小脸快杵到地上的徒孙抱起,掂了掂,眼里生泪。若非有冤在身,他也早该含饴弄孙了。
蔺中睦趁空向云大人拱了一礼。云崇青颔首:“可有去看过你母亲?”
“去过了。我母亲的病已无碍,江老大夫说她可以搬去小院自住了,无需再长留和春堂。”
“那就好。”云崇青让小甜果下地走,他搀扶着老师,与沐伯父、沐伯母、爹娘一同入家门。
云从芊跟在后,没好气地瞪着弟弟。温愈舒发笑,挽上姐姐:“勿怪勿怪,弟妹这就给姑奶奶赔不是。”
闻言,云崇青回头,冲他姐道:“你进自家门,还需要我请?”
“这话说得好。”大虎跟上舅舅:“我娘最近比较矫情,见天的想拿老姑奶奶的架势。”
“我瞅你是欠揍。”云从芊拐了下丈夫。沐晨焕抬脚踢了下大虎:“就你话多。”
大虎捂住屁股:“姥,您也给我娘上上规矩。”
王氏听见跟没听见一样,满眼慈爱地看着前方三小。糖包左手牵圆包右手牵甜果,姐姐当得别提多美了。小虎佯装丧气:“完了,老虎一长大就没人疼了。”
“祖母疼。”沐侯夫人笑着揽过两孙子。
记恩扶着媳妇缀在后,跟六哥说着小话:“老太太娘家人,这两天都在寻机会往崇青边上凑,回回都被喜安几个隔开了。齐家打什么主意?”
“齐家也不知听谁说的,十二弟送了个人让莫老教。祖父跟我嘀咕,齐家嘴念念族里有两上进的后生,想奔点前程。”云崇悌轻嗤。
前程哪那么好奔?蔺中睦有机会到莫老身边伺候,全是人自己挣得的。没他,介程活不到舟叔、三奇叔赶到。
当然十二弟将他送到莫老身边,也是想护一护。说到底,他们能寻着郭阳,把人盯住,几乎是靠蔺中睦提供的信儿。蔺中睦这也算是坏了冠家大计。
冠家许不再沾南川事,但未必会轻易放过蔺中睦。蔺中睦只有待在沐宁侯府眼皮子底下,才安全。
才脱籍几年,这就族里了?记恩发笑:“两位老太爷什么意思?”
“不理。”
几天劳累,今晚用完膳,大家就各自回房歇息了。小甜果陪祖父、祖母睡,云崇青疲乏却久久不得入眠。抱着媳妇,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在想着事。
月色?月…悦,会是巫族人吗?巫族族规严苛,首要是遵从正统,其次便是不伤无辜。邵氏许会惹到她们,但齐彩兰呢?齐彩兰就是个窝里横的主儿,她不可能会犯到巫族。
月色送走了邵老夫人,邵启河借丁忧离开江备。
难道是冠家人?不无可能。悦离养出的追踪蛊,可在茫茫人海里准确找出相似气血的人。冠家欲废去悬在颈上的这柄利刃,势必要灭追踪蛊。灭追踪蛊,再灭巫族。
想灭巫族,肯定要设法除蛊。如何除“蛊”?先得懂“蛊”,只有熟悉各类“蛊”,才有可能寻到克星。
看来他得给罗东闻去封信,让他联系悦尚韩。
手指轻摩夫君的下颚,温愈舒眼睫轻掀:“睡不着吗?”
云崇青亲吻她的额:“你睡。”
“今天我听姐姐说,现在外头都在传祖母跟邵老夫人姐妹情深。”温愈舒不喜这说:“什么因着邵老夫人病重,齐老太太伤心过度,触发旧疾,竟先一步走了。邵老夫人闻讯悲恸至极,也跟着去了?全是胡言。”
“人家有心,什么话传不出?”邵书航想拉云家下水,梦做得真美。云崇青手顺着媳妇臂膀下行,与她十指相扣。
温愈舒仰首,唇贴上丈夫的下巴:“我已经让人透出风声了,我家老太太不是病丧,而是毒发。至于这毒在哪中的,那就要问问邵家了。”
“媳妇威武。”云崇青侧过身,拥抱她:“你哄哄我睡觉。”
“好。”温愈舒弯唇,轻拍他的背。
夜深,三泉县东郊惜石里田云家墓地,今晨才被埋的齐氏棺柩被起出。一身白衣的悦尚韩,开了棺,弯腰就近细观尸身。面青胀,发际发紫,确合了噬心蛊体表。再查心口,心口有一小儿指甲盖大的凸起。
手指摁了摁那个凸起,凸起瘪下去。
见状,悦尚韩蹙眉。噬心蛊会随宿主一起亡,虫尸应就在这点凸起里。竟然没有,难道是被谁取走了?沉凝片刻,他想到一人。站直身,把棺合上,一脚将棺踢回墓中。拿小铲子把土填上,复回原样。
清晨,和春堂刚开张,迎来了一白衣青年。刚好江老大夫在,上下瞟了一眼,就道:“你随老夫来。”
悦尚韩收起了姿态,跟着老大夫去了后院药房。江老大夫从药柜里取出只小盒,丢到桌上:“拿走。”
捡起小盒打开,里面蛊尸肥嘟嘟,颜色泛青,不似寻常噬心蛊死后模样、悦尚韩拱礼:“这只蛊是活着时被取出的。”他很肯定。
江老大夫知道他想问什么,屈指在药柜上一处敲了敲。
悦尚韩移目细看,山蒜?
“别怀疑,就是靠的这东西。”江老大夫轻哼:“驱蛊,你们巫族有巫族的法子,我医家有医家的门道。”
悦尚韩再拱礼:“多谢您指点。”江陈医道上从这么一位祖父,其得皇帝欣赏是实凭本事。收好小盒,告辞。有了这只蛊尸,养它的主就不难找了。
五严镇云府,云崇青才将信写好,姐夫便来了。看到跟在后的那位,他有些意外,将手里的信扬起:“无需往京里送了。”
“云大人。”悦尚韩拱手,心甘情愿。这是位能人,仅仅三年两个月,他不但把南川清干净了,还重建了响州。其在巫族里,名声也是极好。
云崇青把信处理了,抬手作请:“坐。”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第113章
悦尚韩没客气,与沐晨焕提了椅子到书案边坐下。二人落座后,云崇青直接问道:“月色是巫族人吗?”
“这个暂时不清楚。”悦尚韩也不瞒:“我六月去了漠河,一直在那待着,直到罗东闻来信得知此方事才离开。”
“是我给罗东闻去的信。”沐晨焕敛目:“祖母病重,老宅差了人去京里,让岳父岳母赶紧回乡。我和娘子不放心二老,便收拾了行李,打算送他们回来。
临走时,接到了和春堂的信儿,说祖母中了噬心蛊。我爹知道后,便让我联系尚韩。”
悦尚韩言:“我个人之见,月色应非巫族人。巫族族规想必二位都晓得一些。不伤无辜,仅次于遵从正统。违者,以命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