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殿上的皇帝,将殿下尽收眼里。他早有留意最右首席,温愈舒福不浅。云崇青不止相貌好,身姿也端正。那端正不刻意,是长久养成的。看他研墨的举动,不急不迫,缓缓研磨,可见心境平稳。
许是有珠玉在前,再观于树青,就显老气了,与云崇青、常俊鑫似两代人。殿试才开始,皇帝不急下殿,神思回到了来前收到的那本密折上。
沐晨彬上奏,泊林水岸近四月有六艘商船被倭寇抢,总兵姚成却不动。折上虽没明言,但却提到姚成半年前才收了两个姬妾。姬妾来路可疑。
还真是天高皇帝远。姚成那么个东西,在京时惧内是出了名的。派任总兵,妻室子女不得随任,这才多久,就敢收上姬妾了。
放肆的东西!
这方殿里静悄悄,邵关府那头却是锣鼓喧天。云崇青摘得会元的信已经传至。不说殿试,山北省可是四十多年没出过会元了。知府唐子阳笑得见眉不见眼,他以为会试成绩好极,殿试定也差不了。
因年前事茬生的阴郁,一扫而尽。不出意外,他任上要出位三鼎甲了。
邵家大宅,邵老夫人已经一天滴水未进了。大太太伺候在床边:“母亲,天干燥,咱们用碗血燕润一润心肺。”
老眼浑黄,邵老夫人抬手捶心口:“我这里揪得生疼生疼。那么个奴才秧子,怎么就叫他高中了?”一般岁数,她家伶俐的书航,因着老二家的死,性子变得尖酸,还没成亲就把伺候他的几个丫鬟全要了。
她心疼死了。
大太太不知怎么回,干脆什么也不说。
邵老夫人哭了:“还有瑜娘。朗氏生的贱丫头又要得盛了。温家不定…不定会把弃女的错都栽她头上,那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
所以二弟妹的死有什么意义?大太太眼眶红了。事情过去两年余,她肚里的心还冰凉冰凉,时常半夜惊醒。
“您已经一天没吃没喝了,怎么也要用点。”
邵老夫人摇首,推开送来的燕窝。
见婆母如此,大太太厌烦得很,一股火蹭蹭往上窜,但又发作不得:“会试的消息已经传来了,今日殿试,想来过不了几天也会有信。您给拿个章程吧,这礼走不走?”
最恨在此,邵老夫人抽噎,帕子捂上嘴脸,擤鼻子:“哪能不走?你看着备吧。”
眼里滑过讽刺,大太太点首:“好。”
信到三泉县衙,县令李峰欣喜若狂,忙招县丞与主簿:“快快…我们一道去五严镇贺喜。”会元啊,只差一步就三元及第。他大功…大功,明年肯定能往上调一调。
喜讯不掩,县衙声势浩荡。三泉县就巴掌大点,不多会便都知道了。城东晓山巷荀家,那座立着的牌坊经多年风吹雨打,已透着腐朽。大门就像当初云禾求上门时一般,紧闭着。
书房里,荀老夫子追悔莫及:“命啊…都是命。”他有机会一朝扬名四方的,却因浅薄拒绝了。
该他默默无闻庸庸碌碌一生…该呀!老泪纵横,他悔,叫了子孙过来,自罚十戒尺,啪啪打在掌心,毫不手软。
“你们一定要以我为戒。勿因威武畏缩,勿因富贵移性。”
荀家谁能不懊悔?
不止他们,十几年前笑话云禾、云崇青的人,今日脸多少都有些烧红。三里街尾云家,合颂院正屋堂室站满了人。云忠诚坐在主位上,云忠恒背手来回踱步。
齐氏站在众儿孙前,想说什么嘴张开又闭上。
兴奋激动的心境难以平复,云忠恒肃穆着脸,眼看着地沉着声道:“青哥儿十几年不歇,苦读书,终于给咱们云家改换门庭了。我今日把丑话先放这。”
云忠诚老眼亦寒冽,盯着堂下男女老少。
云忠恒走到当中,脚下一定,转身正好与齐氏面对着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谁要是有胆敢在外胡作非为,败坏青哥儿前程,那邵家二太太的下场,就是个版样儿。”
不敢与老爷子对视,齐氏两肩耸起,费力吞咽了下。她知道老爷子的性子,敢放话就敢作为。
大房云稻见婶娘不吭声,抬手拱礼:“二叔放心,我们都知道好赖。帮不了青哥儿,也绝不给他拖后。”
“是,”云麦几个也连忙表态。钟氏等女眷更是不敢犹豫,自打芊丫头嫁进沐宁侯府,她们就收敛了。都是宅院走出来的,谁还能真不知道厉害?
“但愿你们恪守慎独,不然…”云忠诚一声冷哼:“就不要怪我们手狠。跟青哥儿的锦绣前程相比,谁都死的。”
一锤夯在齐氏心头,不禁打了个激灵:“是。”
云忠诚瞥了一眼齐氏,看向大儿:“殿试结果还没出来,但也快了。以后会有不少眼睛盯着云家,咱们自己安生还差点。你带一千两银子,去附近摆两粥棚。邵家冬里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这个好,比摆流水席好。”齐氏附和。
云忠恒一瞪眼,她立时闭嘴。云忠诚冷声:“流水席也要摆,但不是现在。”拿了搁一旁的拐杖,站起身。“二弟,咱们去五严镇。”
“好。”
五严镇西头岭,云禾听着信,欢喜得抱头蹲地上掉眼泪。王氏也是双目含泪,管事忙着打赏、备茶。主家大喜,各人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等送走了县太爷,云禾缓过劲,又兴冲冲地去挑建牌楼的地儿。
他儿子,差不了了。
云禾不知,此刻皇帝正站他儿子考席边观卷。云崇青今日是先在稿纸上将思想详尽书写,然后誊抄。皇帝看过他的案卷,觉不够,移目手稿,久久才离。
微不可查地轻吐口气,云崇青笔下始终顺畅,尾末一句,治水重在防患未然,不可侥幸矣,切勿绝境话初时,悔之不及。尽完人事,再听天命,天怜哉。誊抄好不过一刻,钟声响,殿试结束。
当晚,皇帝躺下还在想云崇青所答。天地做庄,人不及蝼蚁。灾来,百姓苦,士族坐朝堂悲天悯人,归府丰衣足食,两袖轻盈无重负。重负谁在担,百姓与君王。
汕南堤坝,从来都是重防。满朝文臣不懂他心,他巴不得巩建、加固堤坝的那些金银全白费了,如此便是无天灾。大臣们心疼百万两白银,他却不心疼。
御前首领太监方达,闻叹气,忙走近龙榻,低声道:“皇上,您还没睡?”
皇帝拗起身,盘膝而坐:“汕南堤坝还是要加固,朕意已决。朝里有谁再多言,就让谁立下状书。哪天汕南要是因水患有百姓丧,便由谁来抵命。一家不够,就一族来。”他倒看看谁还敢阻挠?
云崇青说的一点不错,无关己身,不疼不痒。史记有载,几多君王下过罪己诏?建和六年灾后,他下过。皇帝忘不了那场水患卷走多少人,又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
方达跪地:“皇上仁爱百姓,天下大福。”
轻哂笑之,皇帝躺下闭目。翌日早朝,见沐宁侯也在,他倒不意外。一则,早朝后,便要开始殿试判卷。二则,沐晨彬不才上了本密折吗?
温垚见着沐宁侯,就觉今日不宜张嘴。户部侍郎窦嶂出列:“皇上,四皇子府已建成,六皇子府和安欣公主府…”
“户部不是没银子吗?”皇帝冷脸:“安欣才十一岁,哪就用急着建公主府了?”
窦嶂沉凝两息,禀到:“皇上,汕南堤坝建和十九年工部才查检过,并无大损。”
“朕不是要推了重巩,是要加固。”
翰林院大学士周计满走出:“皇上爱民,民之福兮。可近五十年,汕南只建和六年有过灾情。臣以为汕南堤坝用之足矣。”
沐宁侯不喜周计满此言:“汕南堤坝自巩建好后就未整修过,十三年了,你怎么肯定大水来时,堤坝顶着住?”不给周计满答话的机会,“你是做得了老天的主,还是做得了堤坝的主?”
“老天和堤坝的主他都做不了,但有能做的。”皇帝指头一动,御前小太监立时碰了早就准备好的状书到翰林院大学士跟前:“大人,您过目。”
周计满已经在看了,只不等看完,咚一声跪地:“臣该死,皇上息怒。”
百官绷神。皇帝冷目扫过一个个大臣:“朕不想再下罪己诏了。汕南堤坝可以不加固,但若再遭灾,朕就拿你们去告慰受灾百姓。”
“臣等罪该万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无异议,皇帝满意了。下了朝,便下旨召沐晨彬回京。既然姚成存疑,那沐晨彬留在泊林就有些碍手碍脚了。把人召回来,让姚成放开手脚作,如此他也好下铡刀。
两天判卷,三月初九,百官及三百贡士齐集奉诚殿内外。辰时皇上驾到,恭迎万岁声惊天震地。
“平身。”
“谢皇上。”百官起身,文武分列两侧。三百贡士在殿外等候。
今日皇帝心情上佳,不免多说两句:“天佑我大雍,予辽阔疆域,再赐贤能济济,朕甚感慰。子读圣贤,为国为民。朕近贤以报之,亦望贤能展所长,精忠报国,忧君之忧,为民谋福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贡士心情澎湃,声高洪亮。
“平身。”皇帝开始公布一甲:“云崇青何在?”站在武官列首的沐宁侯,嘴角压不住了。朝里谁不知他们关系近?逢喜事就应该笑。
今日大红锦袍加身的云崇青,更显隽秀,大步出列:“学生云崇青拜见皇上,皇上万岁金安。”
“聪敏灵慧,天之厚爱。年少有为,卿之勤勉。”皇帝不掩欣赏之情:“朕点你为状元,望来日你能赠清明予俗。”
三元及第,文武震撼。大雍建国以来,第二人。
云崇青沉定:“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学生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皇上厚望。”
“好,授官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
第44章
“庆安苗晖,”皇帝再点:“文朴而实,堪得榜眼。”他实不喜于树青,殿试所答与会试那篇《思农》一般,大加褒扬朝廷施政,但却没点实在。他要的是能治之才。
站在于树青后的国字脸大眼青年,有一瞬的惊诧,不过只是瞬息,阔步走出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授官翰林院编修。”
又是个年岁不大的,今才二十又五。皇帝满意,继续点:“江备常俊鑫,文采斐然,风姿特秀,探花当得。”
相貌总予人干净之感的常俊鑫,脸嫩得很,两腮见红,走出列时偷瞄了一眼比他要好看不少的状元郎,拱手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授官翰林院编修。”
三鼎甲已点,且都授了官。皇帝不再言语,礼官报:“传胪,江寕于树青。”
于树青虽有不甘,但到底松了口气:“学生于树青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接替礼官,捧皇榜唱报,“南川省分州府臧硕…”
站在文华殿大学士谭立弥后的钱坪,听着传胪唱报,不禁回想起了谷晟元年。他也是在此立于云崇青的位置,之后是榜眼许多材,探花樊仲。
四十余年过去了,如今谷晟元年的三鼎甲就只剩他了。许多材死在建和六年汕南水道,而樊仲…思起那人,钱坪紧抿嘴,脸都绷住了。他始终不愿相信樊仲会知律违禁。
樊仲,何等人才?他满怀抱负,一心扑在清正上,怎么可能会为了黄白物自弃?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想要黄白,就不会入大理寺了。
二甲取一百二十名,剩下皆是同进士。云崇青同窗曹稳挂在二甲尾,差两名就掉进了同进士。郝山水同进士中流,虽有遗憾,但还是很高兴,会试的苦,他是再不想吃第二回 。
至此,建和二十一年的朝廷取才便到落幕时了。礼部颁了帽,在恭送走皇上后,领一众新科进士去荣恩殿。
走在云崇青右下手的常俊鑫,三扶自己顶上的帽,虽然它比状元那顶少了黄麟,但这是他奋发近二十年,头悬梁锥刺股挣来的。他对得起常家的列祖列宗了,所以列祖列宗们在地下万别怪他入赘娘子家了。
怪了也无用,他娘子凶极了,也不惧鬼神找。
脑袋上多了顶“高帽”,云崇青依旧平静。其实也不是完全无起伏,只已经缓过来了。心神仍绷着点,脑中在想宫里的消息多久能传到沐宁侯府。
新科进士打马游街,是要经过云客满楼的。记恩前天就说要留整二层。几个孩子都在花房里挑好花了,就连愈舒也寻了两朵,做了标志。他之前拿到帽,特意看过帽檐,地方有点小,怕是不够簪。
云崇青唇角微微扬。
宫外有没听到信,尚不知。但后宫却是已经传遍了。坤宁宫里檀香袅袅,皇后翻着记档,久久不语。朝花俯首在一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建和九年,沐贵妃双生哥哥在外看上个小商门女,那商门女祖上还是邵关邵氏的家生子。虽说沐家求了万岁赐婚,可宫里笑话的真不少。
悠悠十二年过去了,小商门女不仅把日子经营体面了,还给沐晨焕一胎生下两儿子。双胞胎也进过宫,精灵白巧,别说沐贵妃欢喜了,就连皇上见了都赐下一对麒麟玉佩。
沐晨焕现在已是三品昭毅将军,散官归散官,俸禄是实实在在。哪天起了兴致,想上朝了,也没人拦他。夫荣妻贵,云氏跟着享三品诰命,但私里正经人家主母都远着。今儿了不得了,其弟…三元及第!
大雍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