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瞧着也觉忒突兀。衙门外种芍药和紫薇…”常河都嫌弃:“还是头回见。”招两个婆子来,让她们先把暖房里的盆罐整理一下,清洗干净。
可不能嫌弃,人家是花了心思的。温愈舒轻轻扇动了下眼睫。她夫君长得俊,一身的清雅,配上府衙外的姹紫嫣红,只会让外头觉这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骄子。
侍卫们一箱箱行李往内院搬。常汐安排婆子抬进屋里,开箱布置。
温愈舒笑着推送两位嫂子:“你们也不用顾着我了,赶紧回去收拾。缺什么列个单子出来,一会让姑姑去张罗。”
“行,那你忙,有事着人叫一声。就隔着道墙,都能听见。”到地安置了,嫦丫也舒了口气。只是这响州府…水太深,不过她跟相公一样,都相信姑爷。在心里默默祷告菩萨,希望相公能找着家翁,了却遗憾。
李娟挽着嫦丫往外:“小圆包就交给我家那三个带着玩吧,你也歇歇手。”
“成,他现在也不好跟我在屋里待了。”
“都一样,哪个皮孩子乐意被拘在屋里。”
正院耳房里,云崇青三人站一块低语。
“侍卫咱们暂时只能先盯着点。”记恩不信里头没鬼:“等过阵子,再想法子插人。”以前爹在云家铺子经营时,就是按了一人在明面。他觉这招挺好,效果立竿见影,就是合适的人不太好找。
云崇青点首:“当前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多妄动。”
“十二弟,你今天硬对谭毅那出使得妙。”云崇悌竖起大拇哥:“有了这,咱们修整几日,便可顺理成章地去吹郧县。”去完吹郧县,再去旁的地界走走,谁还能说出个啥?
“六哥,长进不小啊!”记恩揽住兄弟:“今日看那谭毅的行径,我也挺想知道知道吹郧县老百姓是怎么个安居乐业?”剿山匪…哪来的山匪?穷极生恶。这太·平年间,谁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干那杀人劫货的事?
荒唐事一件,身为吹郧县父母官竟看不见根本,还敢在大庭广众下说“安居乐业”,不是肤浅就是在装糊涂。
云崇青手搭上义兄的肩:“明日你二人陪我去见一见李文满。”
“行。”记恩还有件事要说:“我准备在西城挑块地,建客满楼。”
“不在城东?”云崇悌有点意外。
云崇青笑言:“城东不缺客满楼这点油水,放在城西挺好,能给不少人解决温饱。”
“就是这个理。”记恩拉近老弟:“刚那一路你看出什么了?”
看出什么?云崇青面上笑意更浓:“实不瞒你们,一开始见贫富两极,我心里闷堵。但沉静了这么一会,我又觉也不是坏事,至少哪天真修路了,困顿时,不会没处挖银子。”
咕咚一声,云崇悌吞咽,两眼瞪直了盯着他十二弟。商贾最怕的就是遇上十二弟这样的官,不能不给钱,给了还不算贿赂没处说理,最多也就是落块“积善之家”的牌匾,亦或在哪给竖个碑。
大可明抢,可官家非要寻个冠冕堂皇的名头,理直气壮地抢得更多,还要你感恩戴德。
幸亏啊幸亏他非“商”,是站在“官”这边。脑中浮现马车入城东所见的奢华,再想一些日子之后陪十二弟拿着钵挨家挨户拜访,心里莫名的舒爽。
记恩立马保证:“到时客满楼一定给你打个好版样。”
“到时就靠你起头了。”
人多手脚又利索,捯饬到傍晚也差不多了。温愈舒取了袋碎银予常汐:“咱们头天入住,算是给大家道个好,请他们以后办差都紧着点心。”
接了重实实的一袋银,常汐知道是给府衙侍卫的:“我这就让大哥去散。”
“嗯,”温愈舒目送姑姑穿过垂花门,转身面向堂屋。知州府的庭院比不得京里家中,但她也没打算花费银子另置宅子。住这好极,虽逼仄了些,可夫君就在府上当值,多美的事儿!
当晚都聚在主院用膳。七个月的小圆包终于得了小半碗没搁盐的鱼汤,那小肉嘴喝的巴啧巴啧的,眼也只盯着自个碗里了。
第二天一早,云崇青换上了蓝色白鹇纹官服,与记恩、六哥出了府衙,府衙外不见昨日的艳丽,眉眼不禁变得柔和。自上去马车,记恩二人骑马伴左右。侍卫在前开路,往知府府衙。
知府府衙,留着半寸髯须的李文满,正翻看今日辖下县递上的公文。昨日知州府外发生的事,他已听闻。谭毅回来没提,但却转达了云崇青今早要来拜会的事。
云崇青,大雍建国以来第二位三元及第,今年将将二十有一。行事上,单就其当众质问谭毅,便可见轻狂。也实属正常,少年得志,长姐又嫁进沐宁侯府。换了他,在这小小的响州府,还不横着走。
如此能耐,却放到穷乡僻壤?李文满合上文书,端了茶小抿一口,压一压心头的不宁。这到底是皇上的属意,还是沐宁侯府的安排?他思虑一月了,仍堪不透,但有一点却清楚,云崇青下放剑指川宁。
“大人,同知谭大人来了。”侍卫禀报。
李文满又喝了两口茶,才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谭毅入内:“下官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李文满满目慈宁地看着后辈:“瞧你面色不佳,想来又是熬了整夜。公务重要,但你也要当心身子。”
谭毅确是一夜没能安眠,只并非为了公务,而是因云崇青。他自认上任以来,兢兢业业,从不谋私,一心为民想。可云崇青…却不屑于他。也是昨夜,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好像变得急躁了。
知府大人只是那么一提,他却以为知州一职就该属于他的。这是何理?
“各县春种情况已呈上,下官都整理清晰,请您过目。”
“你办事,我放心。”李文满接过文书翻开,一目十行:“不错,春种有序,秋收硕果。百姓能饱腹,我等方算是不辱使命。”
谭毅才将“安居乐业”从心头压下,这又被触动窜至心尖:“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受教。”
“一会云大人到,你同我一块见见吧。”李文满想,他至多再留响州一年六个月。一年六个月,拖一拖云崇青就过去了。待他离开,响州府如何,就非他的罪过。
要说谭毅现下最不愿见谁,那定数云崇青。只知府大人都开口了,他也不好推拒。
“是。”
三刻后,侍卫报知州大人到。
李文满立时展颜,起身阔步相迎。云崇青领着记恩、云崇悌进入大堂,见云雁官服来,抬手行礼:“云崇青拜见知府大人。”
“哎呀…无需多礼,无需多礼,可算把你盼来了。”李文满亲扶云崇青,然后细观面色:“到底年轻,才一夜精气神就全回来了。原我还怕你疲累,想让你多歇息两日。现在不用了,可心安理得地将一些公务交予你处理。”
云崇青弯唇:“大人若是放心,下官当仁不让。”
“哈哈…”李文满高兴地拍了下云崇青臂膀:“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转身回去高堂上。“别站着了,坐。”
“多谢大人。”云崇青抬手请谭毅也坐,自己去到堂左边。记恩、云崇悌随之,待谭毅落座后,他们也在云崇青的下手坐下。
“下官还要多谢大人帮着修缮了知州府。”
“没好心办了坏事吧?”李文满见云崇青摇首,道:“也是我知你甚少,不晓你喜恶。一早听侍卫说种在你府外的花被挖了,我这正惭愧。”
云崇青浅笑:“大人多虑了。下官并非不喜芍药与紫薇,只困于年岁轻,怕府外花里胡哨,会引百姓误解,以为我仅知风雅,不食烟火。如此一来,下官威信难立。不得威信,以后百姓遇事,岂敢来知州府寻下官做主?”
这个云崇青在挤兑谁呢?谭毅垂目,知府大人刚那番示好,全白瞎了。
“是我思虑不周。”李文满在响州府当家做主惯了,乍然来这出,面上有些挂不住:“还请云大人莫怪。”
云崇青笑笑,似全没当一回事儿:“不会。大人用心,下官感激。那些芍药皆是名种,内子极喜,已将它们移至暖房。紫薇也漂亮,亦被移种到内院小园里了。”
“那我就不致歉了哈哈…”
“大人说笑了,下官识好歹。”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第84章
李文满又嘘寒问暖了几句,便拿起案上的文书:“你也看看,这是谭毅刚递上的,里面记载了辖下十七县的春种行施。”
现在是五月中,都入夏了,这方竟还在说春种?云崇青起身上前接过文书,就站那翻开浏览。
“响州山多地少还贫瘠,论起良田,也就州府近郊那几亩。”李文满话里多无奈:“年年鼓励垦荒,可那山地垦出来,又种不出什么好粮。饱鼓鼓种子下播,扁瘪瘪地收回来。百姓日子难,我这还催着他们种。今年又向朝廷赊了三千斗良种,只望着能收回点嚼头,万别再闹出坐山围寨的事。”
这是在跟他哭穷?云崇青眼底幽然,既然百姓都如此穷苦了,那东城那些豪富是怎么堆积出来的?
文书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些体面话。里面渗了多少水分不清楚,但可以确定若都如实,百姓的日子不会差。合上,还予李文满。
“大人说的坐山围寨,是指吹郧县吗?”
李文满叹声,面上尽是苦:“幸在谭毅手段凌厉,及时拿了他们,不然本官怕是要向皇上以死谢罪了。”
“治罪了没有?”云崇青明白李文满为何在这诉苦了,八成是因他昨日放言要走访吹郧县。有些事是难以掩盖的,譬如民穷。
“怎可能不治罪?”李文满忧伤,再叹息:“但那些混账东西,几乎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也不能真要了他们的命。小惩大诫一番,就把人放了。”
“单放了有何用?哪天活不下去了,还是会行凶恶。”云崇青转眼看向谭毅:“你作为吹郧县父母官,只剿匪,没想法子给百姓增营生吗?”
谭毅站起:“增营生说起来只三字,容易得很,却极难落到实处。云大人才来响州府,不知吹郧县地势。四面环山,一条官道还在山外。辖下村落,九成依山而建。村里的人,别说来州府,大半都没出过镇子。到过县里,已值得吹嘘。”
“极难落到实处就放弃了?”云崇青面目平和,吐句却清冷:“朝廷给了你俸禄,不是养你闲,而是想你尽所能造福一方。”
他想啊,做梦都想,可…可是精疲力尽后却又改变不了,他只想逃离。
“下官学浅,不及云大人高才。也是老天有眼,皇上这不就派了云大人来拯救咱们响州府贫苦百姓吗?下官私心里期望云大人能大展宏图,如此我等也可观摩习之,以致用。”
云崇青不含蓄:“那你就好好看着。”抬手拱礼向李文满,“知府大人,知州府还有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好好,你才上任,事确实多。晚上咱们岳吉楼再见。”李文满起身去送。
到了门口,云崇青回身:“不必远送了,大人留步。”
“再会。”李文满示意侍卫送他们出去。待人走远,才转身望向已经黑脸的谭毅,这个云崇青确实张狂。
“你也看到了,本官亦得觍着脸好生捧着。”
“大人…”其实云崇青说的没错,只谭毅也不愿承认自己无能:“等云大人下访,下官想随他一道。”
李文满回到高堂:“你要想去就去吧。他若本事,你便多学着点。本官年岁摆在这了,前路已见尽头。你不一样,还年轻,以后路长着呢。”
“您方知天命,怎就说起丧气话了?”谭毅扯起唇角:“下官还想您步步高升,提携一二。”
“难了,不过还是借你吉言。”没见云崇青前,李文满心里不宁,见过之后,那感觉说不上来,十分模糊。既想放手让他去折腾,又怕真折腾出什么,而内里则偏向云崇青清高自傲,有才无能。
“晚上你叫上蒋方和,带着家眷,随本官一道宴请云大人夫妇。”
“让大人破费了。”
“本官也不求旁的,只求云大人不找我等麻烦。大家相安无事,一同为响州府谋福。”
“大人宽宏大量,下官敬佩。”
出了知府府衙,云崇青回头看了一眼,阔步上了马车。这个李文满是只披着羊皮的老狐狸,满口忧民,民生却苦。都说世无难事,只要有心。试问…他有心吗?
不急着回知州府,绕去城南、城北转一转。快到地方时,一股酸腐飘来。云崇青面不改色,因着官服,他也不宜下车。如昨日那般,轻挑窗帘,看向外。
城南街市上污水条条,虫蝇乱飞。人倒不少,但多面黄。就这样,路边还有不少乞讨。面摊老汉在给客人拣馒头时,不慎掉了一个,滚落地,一群人扑上去抢。其中小乞儿手快,逮到就塞向嘴,噎得两眼自翻白。
老汉送走客人,扭头冲小乞儿大骂,仍气不过顺手拿个根棍子,抡起就要打。小乞儿忙躲闪,跑远。
骑在马上的记恩,皱眉看着胡乱摆的小摊,他自幼喜洁,真见不得这些,恨不能现在就下马,亲自动手给他们摆齐整。
侍卫在前开道,没人敢乱来。有几个还以为是收摊费,点头哈腰送铜钱上去。在首的两侍卫,厉声斥道:“退后,知州大人在,不得喧哗。”
马车里,云崇青出言:“我等快行,不要扰民。”
“是,”侍卫不敢再大声了,只眼神依旧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