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银发领主同意了那个黑发男人无理的请求,普勒斯上前一步,笑着说道:“宴会刚刚开始,等片刻后再休息也不迟。况且……”
祂的视线冷淡地在黑发侍者身上审视一瞬,语气似笑非笑:“此人身份低劣,刻意接近……怕是另有所图。”
毫不掩饰的恶意就这么散溢而出,黑发侍者却像是完全察觉不到,又或者他察觉到了,但毫不在意,那双漆黑的眼睛从始至终都落在银发的领主身上,没有分给别人一丝一毫多余的注意。
这种全心全意的注视,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十分可怖的,会给予被注视的人极大的压力。
但银发领主似乎并没有这个困扰。
她微不可查地微弯眼睛,侧首回复普勒斯的问题,声音一如既往地轻如流云,听不出什么情绪。
“无须忧虑。我并不在意。”
“……”
普勒斯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
祂没有强拦,只是注视着森林领主从自己身侧离去,随后不带任何笑意的黑洞般的视线,便冰冷地落在了那个黑发人类的身上。
祂当然认出这个男人是谁。
就算一开始还不太确定,在他平静地走上前来,摘下帽子,露出那张熟悉的脸、熟悉的神情,当着祂的面引诱新生的、年幼的银发领主时,祂就意识到这是谁了。
人类果然是一种卑劣而无耻的生物。
在船上时,他就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将祂带在身边,寄予厚望的孩子蛊惑,令它在祂毫无防备之下动手。
后来祂将力量探入现实世界去寻找那个孩子,也没找到半点踪迹,十有八九是被杀死在了船上。
而这次,他竟然还想要故技重施。
可惜……森林的领主恐怕与他想象中不同。
那些看上去的宽容与配合,说到底只是因为在诡异之中尚为年幼,而对这些手段有些新奇而已。
普勒斯非常理解这一点,但祂无法容忍这枚眼中钉再在他眼前多呼吸哪怕一秒。
祂神色冰冷地挥了下手,立刻有只诡异走上前来,带着隐隐的恐惧,恭敬地低头听从祂的指令。
……
二楼的活动范围比一楼要大得多,很快普勒斯的注视便被遮挡,彻底消失不见。
而顾忌着鹿栖,普勒斯也不会使用那些具有冒犯性的窥视,这对祂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令祂们结仇。
不过,为了防止有其他不长眼的东西,鹿栖一边顺着黑发人类的牵引朝外走去,一边打开了隔绝外界窥探的屏障。
离开宴会厅,进入走廊后,那些人声瞬间远去,耳边只剩下了人类平稳的呼吸。
按理来说,在她
将手递过去后表达同意后,黑发青年便该松手,可他看似像一名普通的侍者那样为她引路,手却不曾放开。
如果不是还顾及着自己的人设,鹿栖真的很想问一句:
这是一位合格的侍者该做的吗?
不过,在发现已经离开宴会厅很远,黑发侍者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后,她微微偏头,“先生?”
张肆远脚步顿住。
他个子确实很高,站直时垂眼看下来,无形中溢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迫人压力。
鹿栖并不在意,抬起双眼和他对视,像是不明白他意欲何为,露出些许不解的神情。
“……”
大概只坚持了不到一秒钟吧。张肆远先一步放弃了视线的接触。
他移开目光,再次看向她时,那种容易让人感到压力的因素便全然消失不见了。
“我骗了你。”他微弯下腰,让自己的眼睛处于平视甚至更低一点的位置,带着歉意说道:“我并没有准备特殊的东西,你对普通的甜点似乎也不感兴趣。”
他看起来是真的很抱歉。
按照对他以往人品的信任来讲,或许是这样。
鹿栖任由他借着弯腰的动作,使他们的距离再度拉进了些许。
她拉长尾音,问道:“所以,你只是单纯想要撒娇吗?”
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鹿栖抬起手,摸了摸他垂下来的脑袋。
“好乖好乖。”
话音落下,黑发青年有一瞬的怔然。
不知想了些什么,他很快顺从地借此进一步靠近,仍没有放开她的手,只是将脸轻轻埋在她的颈侧,“……是的。”
他的怀抱收紧,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思念你。我妒忌他。”
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片刻后,鹿栖轻轻弯起了眼睛。
此时离正午已有一段时间,太阳开始缓缓西斜,落入走廊的日光,也开始带有一丝凉意。
纯白的裙摆沐浴在这样的辉光上,反而更增添了一种难以消解的严寒。
她轻而易举地抽出了手,将掌心轻缓地贴在人类的侧脸上,这只手纤细修长,漂亮得像是少有的艺术品,却比凛冬的雪都要带着一种浸入骨缝的潮湿冷意。
鹿角在墙壁上投下刀刃般尖锐的投影。
某种危险的、冷冽的气氛开始蔓延,纯白的领主轻轻叹息一声,脸上却还带着无可挑剔的完美的笑意。
“这不是十分可悲吗?”
祂的声音轻缓而无情。
“你应该可以确定了吧,我确实是只诡异呢。”
“身为人类,却嫉妒我的同类与我更加亲近,如果被其他人类发现的话……你或许会被自己的同类除名哦?”
这是被鬼怪引诱的代价。
“到时候你就只能依赖我了,可是如果我也不要你,”祂捧着他的脸,用轻飘飘的,怜惜一般的语气说,“……你可怎么办?”
浅青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地落在他身上,祂的话语中表现出的任何情绪都无法从双眼里找到。
恐惧应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任谁都会觉得诡异的心果然是块冷铁,这样的反复无常对祂们来说,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黑发青年没有回答。
鹿栖从他的眼中看不到恐惧,也看不到排斥,只看到一种沉沉的哀切,很快就转化为了更难以辨明的某种东西,就连她也无法确认,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这样我的世界里就只有你了。”她只听到他突然笑起来:“这也许也称得上是一种幸运?”
鹿栖怔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来上个副本即将结束时,张肆远所说的哪怕是她也要感到意外的话,那种属于鬼怪的恶意和隐隐约约浮现的恶劣,就这么褪去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说:
“我怎么忍心。”
这次的情绪似乎不再虚假而浮于表面。
……有时候张肆远真觉得她好像天生就懂得怎么训狗。
他幽幽地盯了鹿栖几秒,对方困惑地眨了下眼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轻轻靠近,给了他一个带有安抚性质的亲吻。
银发领主的唇瓣潮湿而柔软,像是清晨薄雾散去后留在叶子上的薄薄一层水雾。
他的眼睛顿时微睁,窗外的日光落入眼底,折射出明晃晃的亮意,什么坏情绪都瞬间不见了,他沉重地想,有没有一种可能露露根本就不用训他。
他完全没救了。
眼看着黑发青年被飞快哄好,鹿栖问道:“你为我带来了什么东西吗?”
在随他离开宴会厅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他身上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在她的注视下,一个银色手环在日光下闪烁了一瞬刺目的光,安安静静地躺在黑发青年的掌中。
“这似乎是一个能够复制灵魂的特殊道具,但现在已经变得残缺,用力量温养应该会恢复作用。”张肆远说道:“我想,它或许对你有用。”
鹿栖接过手环,看了看。
“这是礼物吗?”她问道。
张肆远:“是礼物。”
银发领主偏了偏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取出一小节白色的鹿角,只要一看就明白这节鹿角出自何处,随后在掌心轻轻一扫,带有银丝纹路的一个长方形吊坠就出现在了手中,上面似乎刻了几个字母。
她又取下一小缕长发,领主雪白的发丝会比钢铁更为坚韧。她用发丝将吊牌串起,挂在张肆远的脖颈上。
无论是发丝还是那枚吊坠都完全不适合人类,触碰到皮肤,带来一阵抹不去的阴冷,就像身侧随时跟着一只恶鬼一样。
张肆远拿起吊坠,看到上面的刻字。
正面是他的姓名缩写、出生年月,背面则是鹿角标记。
银发领主声音轻快:“这样你就不会担心走丢了。开心吗?”
张肆远摩挲着牌子,突然笑了起来。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带着盈盈笑意,温柔地落在她的身上,没有半分作伪。
“很开心。”
他把吊坠放进了衣领里,以防磕碰与外界的灰尘,神色自然,好像贴身佩戴这种东西不会有任何不适一样。
确认张肆远大概会一直带着“身份识别牌”后,鹿栖放心地转过身,准备返回宴会厅。
不过,在此之前,一道脚步声就先响了起来。
鹿栖撤去屏障,看到一个很有些战战兢兢的客人沿着走廊找过来,看到她后,恭敬地低头说道:
“鹿小姐,原来您在这里。宴会厅里正在进行新的活动……您应该会感兴趣。”
它全程没有看她身侧的人类,黑发人类也像是一个真正的侍者那样,安静而毫无存在感地静立在她的侧后方。
日光暂时被云层隐去,走廊里的温度似乎比先前更加潮湿阴冷。领主轻飘飘的目光在它的身上一扫而过,这名客人的头垂得更低,好像完全被看透一般泛起浓重的不适,只能尽力盖住恐惧的神情。
鹿栖越过它向宴会厅走去,轻描淡写地想,她的某位同类实在是有些过于黏人。还好她从未想过要延迟行刑,想必,这马上就不会再是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