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经彻底穿透云层,文婷看到她弯起的漆黑的眼睛,如同缓慢翻滚着的污泥。
“今晚的袭击仅仅是个开始……”
话音落下,她露出一个温和而略显轻快的笑容。
“好戏,可还在后面呢。”
仿佛大脑被什么钝器重重敲击了一下,几乎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瞬的眩晕。而等他们的五感重新恢复正常,黑发少女已经消失在了阴影之中。只有半开的窗户透出些许惨淡的光亮。
郭昭看着窗户出神片刻,才收回视线,对文婷说道:“接下来我来守夜,你抓紧时间休息吧。今天晚上……估计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是什么事呢?
他莫名感到紧张,手心渗出些许汗液,那是一个生物预感到即将到来的灾难的本能。
*
深夜两点三十分。
鹿栖出现在了庄园二楼。
黑色的头发更易于在黑夜中隐藏,所以她用的依旧是那个更接近人类的外表。她的双眼无需光亮便可视物,于是她没有提灯,安静地沿着被阴影吞没的墙壁,走向记忆之中珍妮亚的卧房。
或许人类察觉不到,可她这几天一直在缓慢渗入建筑物里的、蛛网一样的感知铺设,却能觉察到那不安分、也不稳定的力量波动。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安分感便越加强烈,宛如准备杀人时的人类那逐渐激动的心跳。
脚步停下,她安静地站在了珍妮亚的门旁。
几不可闻的声音,在房间之内,顺着隐匿无形的“蛛网”,传达进她的耳中。
呲啦——呲啦——呲啦——
有人正在磨刀。
珍妮亚准备提前动手。
鹿栖原本认为,它很可能会在生日晚会时发难,但在察觉到人类客房那边出了问题后,她就知道事情发生了变化。
因为如果今晚没有她的干预,人类玩家绝对毫无生路可言——那只画鬼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也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候。
按照昨晚那只鬼的强度,今天又没怎么死人,它不应该直接成长到,能够把受规则保护的安全屋的房门,当成寄生之所的地步的——在当时屋内的玩家并没有触犯任何规则的情况下。
玩家之中出现了叛徒。
有人提供给了画鬼一些东西,让它提前“生长”了。
莫尼夫人也一定察觉到了这一点。再怎么说,它也是庄园现任的主人,当画中女人的力量越发强大,它就越难以隐藏自身。而代表着领地的领主的心态变化,也同样会影响领地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道空气的流动,甚至云与光的变化。
想必珍妮亚小姐一定比她这个外来者感受更深。
莫尼夫人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
想到这里,鹿栖有些遗憾。
她没把感知网络铺设到莫尼夫人那里去,毕竟客观来说,莫尼夫人比她更强,就算如果把属性数值量化,她的隐蔽一定高于莫尼夫人,但这种等于往人家身上丟定位器和窃听器的行为,还是极为容易被发现的。
既然有鬼首当其冲,那她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往自己身上拉仇恨呢?
唯一可惜的就是现在看不到莫尼夫人的表情……那一定非常精彩。
鹿栖收回思绪,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她后退的这一秒,身侧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有亮光从门内铺撒出来,隔绝出一道映在地面的,漆黑的、手握尖刀的影子。
它没有发现就藏在一旁的同类,在门打开之后,它就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移动都看不出步伐的起伏,就这么极度安静地,朝着莫尼夫人的房间走了过去。
“叩——叩——”
它敲门的动作很奇怪,用指节叩在门上,发出一道闷响,却并不是结束,而是用指节蹭着门板,往下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不像是敲门,而更像是某种不似人类的生物的抓挠。
“您睡了吗,母亲?我有一份贺礼想送给您。”
“十二点已经过了,今天是您的生日呢,母亲。”
珍妮亚的声音和往常的并无二致,可它的身体,却完完全全呈现了恶鬼化的特质。
而还有另一道声音还在悄无声息地赶来——一道拥有着许多几近于无的,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的声音。
那道声音由远及近,却并不能在走廊亦或者楼梯上寻觅到它的身影,因为它就在头顶。
它顺着墙壁,爬上天花板,然后一路来到莫尼夫人的门前,停留在门板的上方,如果有人从那下方经过,会在毫无准备之下就被咬掉脑袋。
今晚的第二场好戏要开始了。
而鹿栖谁也不会帮忙。
莫尼夫人,一位领主。哪怕对上两只不同的、远强于普通鬼怪的诡异,也绝不会落于下风,但鹿栖不出手,可不代表其他人不会。
这座庄园越混乱越好,想必不是她一个人这么觉得。
想了想,鹿栖又退远了一点,除了用来掩盖自己的行踪的那部分,其他力量全都从地底铺开,来到了庄园的外围。
而先前带来的那些笑花,在月光的照耀下,花瓣中央的笑容越发扩大。它们的根茎在领主力量的催生滋养之下,迅速壮大,盘根错节地,一点一点啃噬填满庄园的地下。
从银发领主的房间的窗外可以看到的,原本空无一物的领地边缘,静悄悄地从坚硬的泥土之中,顶出了一截柔韧而坚固的墨绿色藤蔓。
而这一切,本该第一时间知晓和察觉的莫尼夫人,因为注意力被门外的珍妮亚和准备偷袭的汉尼斯吸引,而忽略了。
怒火终于填满了它的全身,它冷笑一声,站起了身,不再继续在房间内寻找着什么的动作,而是走到了门前,阴冷地问道:“你在做什么,珍妮亚?”
下一秒,房间内的、和门外的珍妮亚隔了一个房门的莫尼夫人的脖颈,瞬间弹簧一般拉长!它的头在那一瞬变得巨大无比,一张血盆大口在脸上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位置,就像是能透过门板看清楚门外鬼怪的位置一样,直冲着门外的珍妮亚咬了下去!
在这之前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有任何更加激烈的情绪波动,完完全全的突然暴起,哪怕珍妮亚在最后一刻本能地躲闪及时,也被硬生生扯掉了一整条手臂!
那正是它携带着尖刀的那一条。
腥臭的、涌动的鲜血喷泉一般溅出,几乎将莫尼夫人的整个头颅面部全部染红,滴滴答答的粘稠血液顺着它的面部流下,而它的嘴角扯起,露出一个猩红的笑容。
早早设下埋伏的一方现在反而陷入被动,在莫尼夫人硬生生撕咬下珍妮亚手臂的那一个瞬间,趴在天花板上的汉尼斯竟然完全僵硬在了原地,哪怕血液已经溅在了它的身上,它也一动不动。
毕竟,在开战的那一刻,属于领主的威慑……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
而这两只愚蠢又鲁莽的鬼怪,先前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它们当初能挑衅尚且不知底细的鹿栖,自然也就能以为只要出其不意,就能暂时压制住莫尼夫人一头。或许它们还得到了某些东西的承诺,不过鬼怪的承诺,从来都最不可信。
而就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鬼怪之间的战斗,便足以结束。
莫尼夫人没有去管少了一条手臂的珍妮亚,它拉长的脖颈没有任何往回的趋势,直接便朝上冲了上去,宛如头顶又长了一双眼睛一样,咬向了汉尼斯的脑袋!
汉尼斯虽然在珍妮亚被袭击的时候愣了神,但它的动作却更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原地,付出了几只手脚的代价,逃离了那张血盆大口!
然而,这也只是个开始而已。
唇侧的裂口在莫尼夫人脸上张开,它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瘆人笑声。它完完全全褪下了人皮,褪下了那一层“高贵”的外衣,那拉长的、犹如面团一般柔软又粗韧的脖颈,以及满头的腥臭血液,此时和它要求的优雅背道而驰。
它的双手扒拉着门框,终于将自己的“身体”挤了出来。
这时,鹿栖才看到它真身的全貌。
如果说前两个副本的鬼怪都是有较为固定的形体的话,那么眼前的鬼怪,完全就是一团臃肿的能量泥。
它的“肉\体”逐渐撑破那一层层外衣,混杂着各种还未消化的肢体、肉块或其他不知名的能量团的身躯,在不加束缚后越涨越大,不知道从降生开始到现在到底囫囵吞枣地吞噬了多少脏东西,挤在走廊之中时,几乎可以称作一具布满肿瘤的肉山。
难以想象,最注重优雅与礼仪的莫尼夫人真正的形态,竟然是这种恶心的模样。
鹿栖看着这一幕都沉默了。
虽然她的接受能力已经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但她真的也不是什么都吃的。看到这个,她突然不想吃它们了。
总觉得会把什么脏东西放进肚子里。
开始挑食起来的领主大人神色微妙了一会儿,顺着阴影,跟上了正陷入追逐战之中的珍妮亚和莫尼夫人。
莫尼夫人那座肉山实在难以快速移动,但从那上面长出的肢体,却能在混杂的能量的支撑之下,延伸得极长。
它的脖颈已经前伸出去了十多米的长度,疯狂地跟随在珍妮亚的身后,每当珍妮亚一个不小心,就会啃噬掉它的一部分肢体。
珍妮亚越是催生体内的力量长出肢体帮助自己逃跑,莫尼夫人就吃得越快。
莫尼夫人并不是在戏弄猎物。
它只是在更高效率地“进食”而已。
它吞的东西太多了,要消化的也太多了,而珍妮亚的行为,似乎能更好地让莫尼夫人把那部分能量化为己用。
到最后,四肢已经完全被吃干净,只剩下了躯干和一颗头颅的珍妮亚,死寂地躺在被血浸透的一楼大厅中央,极度的惊恐几乎让它的身体都开始扭曲,但它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颗由不知已经伸展多长的脖颈连接着的头颅,缓缓来到仅剩的身躯上方。
莫尼夫人没有犹豫。
它再度张口向下吞去,此时却变故横生!
躺在地板上的、全身上下只剩下躯干和头颅的珍妮亚的胸膛处,猛然被一双利爪撕裂开来,那双漆黑的利爪毫无征兆地从地底出现,借着珍妮亚的气息的掩盖穿膛而出,直取莫尼夫人的头颅!
被完全撕裂、开膛破肚的珍妮亚彻底没了生机,而莫尼夫人却也没能完全在那一刻,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又或者说,它反应过来了,但此时此刻,这只袭击它的鬼怪的速度,远比它的反应要更快。
从地底之下爬出来的,不再是猎物,而是足以杀死它的敌人。
二楼阴影处,黑发少女那双已经全然变为青色的,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安静地观察着大厅中央发生的这一幕。
……是本体吗?
不,不是。
这仍然不是它的本体。
但这个强度……几乎已经可以和莫尼夫人抗衡。
要么是画中女人的本体几乎已经达到了邪神的等级,才能分出这么厉害的分体,并不屑于亲自动手,要么……就是它的本体,比一般的鬼怪更弱。
整座庄园开始地动山摇起来,仆佣们躲在屋子里不肯出现,而那些大鬼见势不妙,走得爱谁都快,生怕被这样的战斗殃及——
一旦那两只鬼怪想要吞些什么东西壮大自身,还待在庄园里的大鬼们就是最好的补品,或许对上一个它们还有赢的希望,可如果面对的是两只同等级鬼怪的撕扯抢夺……那么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自找麻烦呢?
等一切平息之后,再来窥探情况分明是更好的选择。
而在两只鬼怪终于爆发冲突之时,一根细小的藤蔓,从庄园的外围,一点一点地钻进了庄园的内部。
这根藤蔓上实在没什么诡异气息,它太弱小了,从而让人不由自主地忽视,也像它的主人一样,天生擅长在黑暗之中藏匿。
于是它就这样在大鬼们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大厅的地底,在一阵阵的诡异力量余波的震荡之下,艰难地吸收转化着,最终来到了珍妮亚的尸体的下方。
果不其然,这里不知道被谁埋了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