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永贵神气抬脚往椅子走,正准备转身坐下,椅子却往后一挪,良馨扶着椅背缓缓坐下。
龚永贵:“……”
面容一僵,神气的脚也顿在往前迈的姿势。
良馨坐稳后,抚着肚子,“大爷,我已经要到预产期了,站不住。”
龚永贵把脚收回来,想到刚才良馨张口是向着他讲话,扯出一个笑容,“良厂长辛苦了,你坐着是应该的,良厂长刚才的意思……”
“刚才大爷的话,是我一直放在心上,还没找到机会告诉大家的事。”
良馨接过话茬,“今天大爷一来,倒给了这件事一个正式的机会,表达我的意思。”
龚永贵脸上露出笑容,“看来我们是一个意思,良厂长果然是英雄,思想觉悟就是跟一般妇女不一样!”
面包坊里的妇女们,面面相觑,看向无声掉眼泪的孙美华。
“我们是新中国了,新中国不搞贞节牌坊这一套。”
良馨看着笑容骤然僵住的龚永贵,“面包坊的烈属和各单位职工一样拥有自由选择婚姻的权利,不论是谈恋爱还是选择再婚,面包坊无权干涉,更不会因此开除任何一名职工。”
孙美华猛地抬头,不敢置信看着良馨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其他烈属们同样或惊或喜看着良馨。
面包坊静了一瞬。
“良厂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龚永贵再次怒瞪双眼,其周围的亲属也瞬间围了上来,气势汹汹看着良馨。
良馨坐在面包坊门口,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肤色几近透明,她被阳光刺地眯了眯双眼,“我觉得我刚才说的很清楚了,不用再重复一遍。”
李茅立马冲了上来,“我们面包坊不开除人,就算烈属再嫁,也不开除人,听明白了就赶紧走吧!”
“良厂长,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龚永贵指着良馨道:“你真打算这样不讲道理?”
“大爷,面包坊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
良馨缓缓道:“你可以再回去想一想,你自己说的要求究竟合不合理。”
“我家老三牺牲在战场上了,孙美华是因为烈属的身份才能得到面包坊的工作,她都再嫁了,就不是我家老三的媳妇,不是我们龚家的人,她就没资格再沾我们龚家的光!”
龚永贵突然向后面招了招手,指着走上前来的一名手里拿着红壳笔记本的男人道:“良厂长,你今天要是打算护着孙美华,不把她撵出面包坊,我就让你们再上一回报纸,到时候你是像以前一样被当成英雄夸,还是被所有当兵的骂,报纸一登,我可没有后悔药给你吃!”
孙美华急得扑到椅背上,“良厂长……”
良馨抬起手,止住她后面的话,看着穿着厚棉袄的记者,“钟主任,打电话请师宣传科的陈主任,请她带着相机和稿纸过来。”
钟雪莲调头回面包坊去拨电话。
拿着红壳笔记本的男人看了看龚永贵,龚永贵盯着脸色纹丝没变的良馨,“良厂长,这是什么意思?”
“大爷不是想上报纸吗?”良馨道:“我请陈主任过来,帮你多上两家报端。”
龚永贵眉头顿时皱出川字纹,“良厂长,我儿子保护国家和人民死在了战场上,你却帮着他的老婆孩子嫁给别人,这事往报纸上一登,还有哪个男人敢在战场上拼命!你可不要后悔!”
面包坊的妇女们围了过来,李茅往前两步指着龚永贵骂:“美华好歹当了你这么多年儿媳妇,给你们龚家生儿育女,你怎么能跟个白眼狼一样这么无情无义!”
“我要真无情无义,她就不会在面包坊干的这么安稳,每个月三十块钱工资加上烈属补贴全拿在她们娘仨手里。”
龚永贵瞪着眼睛道:“我让她在面包坊做,是让她养大老三留下的两个孩子,不是让她转眼就把老三忘了,在这里重新找男人!”
这话说的难听,李茅气得想把手指戳到老头的眼睛里去,其他烈属们也被气得说不出话。
眼看围观的干部家属越来越多,孙美华更觉难堪得抬不起头。
良馨道:“大爷,这不是封建社会了,现在人人平等,你没资格要求孙美华在你们家守寡。”
龚永贵怒瞪的双眼重新转向了良馨。
宣传科的陈主任带着两个人,拿着相机和笔记本挤到面包坊门口。
良馨看人到了,坐正身体道:“大爷,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孙美华是凭借烈属的身份得到面包坊培训考核的机会,至于得到面包坊的工作,完全是凭借她个人的努力和技术,面包坊的每一个人都是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工资,不但不是靠着军队养,反而赚钱补给军队,你找到军区领导,军区领导也没有权利对面包坊的职工自由调配,即使你有自信一定能让军队领导管这事,让孙美华真的离开面包坊,那么11师的面包坊也会在孙美华离开的那一天,跟着关门。”
孙美华睁着挂泪的眼睛,怔怔看着良馨。
面包坊门里门外的干部家属全都被这番话震住。
良馨继续道:“11师面包坊关门的那一天,良心面包坊会在地方上重新开张,孙美华和其他烈属依然不会丢掉面包坊的工作,今天在军队,没人会拿你怎么样,等你到了地方再来闹,上一个像你这样的老公公,还在派出所蹲大牢。”
龚永贵面色一变。
“哦对了。”
良馨道:“你说要让我们上报纸挨骂,我不明白逻辑在哪里,你也说了烈士是为了国家和人民牺牲,那么铭记烈士的自然是国家和人民,因而国家在烈士牺牲后会给予抚恤金并每月给予烈属补贴,烈属向来在人民群众中享有各种优待,比如享受入学医疗方面的照顾,高考入职军警院校优先考虑录取,这点人民同志们全都毫无怨言的积极配合,国家和人民会永远铭记烈士,但国家和人民并没有要求烈士的妻子用守寡的方式永远铭记烈士,我想,每一位军人也不会这样要求自己的妻子。”
面包坊的干部家属们不自觉点头。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多过自己带来的人,还全被良馨绕了进去。
赶来的记者还举着相机和笔记本记录他们的对话!
原本只是知道这些名人干部都怕负面新闻,临时找个大队部会计伪装记者,吓唬面包坊的龚永贵,怒道:
“我不听你狡辩,你这是强词夺理,良厂长,你要是一心打算护着孙美华,我就会让你在全国出名,让全国人都知道我儿子在战场上拼死杀敌牺牲,你却在后面忙着让其他人睡我儿子的老婆,欺负我儿子的孩子,报纸只要一登,就没有哪个父母会再将儿子送到军队,也不会再有哪个军人上了战场再会拼了命杀敌,我看到时候你能不能承担起这个责任!”
李茅和钟雪莲听到这话,惊得心跳慢了半拍,紧张看向良馨,咽了咽口水。
孙美华急忙抓住良馨的手,“良厂长,本来我也只是刚接触不久,我不嫁了,我这辈子有面包坊的工作,能养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我这辈子不再嫁人了!”
龚永贵眉毛扬起得意的高度,满意扫视一圈面包坊的人紧张的脸。
“我认为,你公公根本看不到我会怎么样。”
良馨握住孙美华颤抖的手,看着龚永贵,“因为他对你这个儿媳妇的要求上了报纸以后,被全国人民看到了,我想,没有哪个父母会再敢将女儿嫁给当兵的人。”
龚永贵得意的眉毛僵住。
“等军人全都娶不到老婆,先被唾沫星子淹死的人肯定是他,不是我。”
龚永贵面部肌肉开始抽动发颤。
良馨笑着继续道:“毕竟全国人民不可能像他一样,无理取闹,把铭记烈士的牌坊往你一个人头上压。”
孙美华愣愣看着良馨,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短短两三秒,局势和舆论瞬间又颠倒到了良馨这边。
家委会赶来的干部们,顺势道:
“对啊!本来军嫂就不容易,大部分都要两地分居,一个人全家伺候老小就罢了,还要真的守一辈子寡,谁还敢嫁给军人!”
“军人是光荣,但改革开放了,能上大学能摆摊做生意能自己赚钱,军人在相亲市场的地位已经慢慢开始下降了,还这样要求,军人能娶到老婆才怪!”
“主席当年亲自说媒让儿媳改嫁,你还在这把封建主义往儿媳头上压,真该把你送去重新接受思想教育!”
龚永贵一激灵,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远离面包坊大门。
良馨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面色僵硬嘴唇抽动的龚永贵和他后面的人,“陈主任,麻烦把大爷和这些人拍在一张照片上,等上了报纸,他们可都是让军人们守活寡的大英雄。”
龚永贵后面的青壮年们瞬间纷纷抬起袖子挡住脸。
“挡什么,刚才一个个不都还挺横的吗?”
李茅卷起袖子就上前把他们的手扒拉下来,“来,陈主任,好好拍,以后冤有头债有主,龚大爷是主谋,他们全是帮凶!我看你们能挨住当兵的单身汉几个拳头!”
现场顿时成了捉鸡的场面。
早因龚永贵的难听话气了半天的烈属,全都跟着李茅上前抓住想躲的男同志。
动的和没动的妇女们顿时觉得大快人心,解气极了!
宣传科的陈主任慢悠悠道:“他们躲也没用,我一来就拍好了。”
躲着被抓了很多下的青壮年和龚永贵:“……”
龚永贵愤愤不平走到良馨面前,眼白上翻,人就要往后倒。
突然,现场传来一声惊叫,“良馨,你流血了!”
要倒的龚永贵顿时惊白了脸,脑子里瞬间转出良馨怀的是大首长的孙子,是全军最有前途的军官的孩子,而他现在已经失去良馨的把柄了,身体不由踉跄几下,人也不晕了,惊慌看着良馨。
良馨低头看着湿透的裤腿,眉心跟着一皱,“不是血。”
“羊水!”钟雪莲慌忙扶住良馨,“是羊水破了,良馨,你要生了!”
烈属和干部家属们全都着急惊慌围了上来。
良馨深呼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龚永贵等人,“今天这样的事,为避免以后反复发生,陈主任,你登报的时候,务必帮我重点写上这两点,广而告之。”
“第一:烈属但凡被临时随军家属工厂录取,除非本人触犯法律,否则任何人都不具备剥夺她们职务的权利。”
“第二:11师临时随军家属工厂的烈属,每个人都享有绝对的婚姻自由权,是否结婚、何时结婚、与谁结婚,任何人都没权利拿着面包坊的工作干涉她的婚姻自由。”
在场的妇女们都湿润了眼眶。
看着良馨发颤的背影,烈属们更是哽咽不已。
良馨抓着钟雪莲的手起身,看着身体抖得像筛子的龚永贵,“我要去医院生孩子了,大爷,就不奉陪了,你请自便。”
龚永贵第一次近距离深刻感受到什么是英雄的光芒,双腿一软摔在地上,连上报纸的恐惧都忘了,嘴唇颤抖看着被担架抬出去的良馨。
这才想起,万一良馨出了什么事。
他会是什么下场!
良馨被推进手术室时。
陆冲锋冲到了医院,撞开了手术室将要关上的门,赶上对接转运车,趴在良馨上方,汗珠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滴在良馨脸上。
良馨没有表露出任何嫌弃,握住他的手,“你怎么样?”
陆冲锋眼眶瞬间模糊了,紧紧反握住良馨的手,想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阵痛来袭,良馨皱紧了眉,眉毛上的汗珠顺着眼角滑到脖子里,握住他的手指指甲跟着泛白,“我先去生了,感觉要出来了。”
陆冲锋握住良馨的手要跟着进去,被医生护士往外推。
医护人员根本推不动他,从会议上赶过来的杨师长和季政委等人将陆冲锋架出去,却也只能挪动分毫。
随着转运车轮在水磨地面发出的动静,良馨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回家,去拿待产包。”
濒死野兽一般的陆冲锋,瞬间乖乖转身离开手术室,大步往走廊楼梯口走,正好遇到季大姐拿着被褥和待产包赶过来。
陆冲锋接过待产包,走到手术室门口站着,往里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