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馨拖着二嫂走过去,坐进单人沙发。
客厅里的人表面上收回视线,继续嘘寒问暖话题,但余光仍在暗自打量良馨。
炊事员送上两杯热茶,良馨端起热茶吹了吹,先喝了一口,察觉不烫,一口喝光,将空杯放回茶几上,“同志,劳烦再倒一杯。”
这话立马打断了表面话题,全都讶异看着她。
炊事员也跟着傻眼,首长家就没见过这么渴的客人。
首长家属:“小石,再倒一杯。”
炊事员回神,忙接过杯子,想了想,又放下,跑去厨房拎了一个竹壳暖水瓶出来,添上茶,等了一会儿,发现良馨只喝了一半,将水瓶留在茶几边。
不止炊事员盯着良馨,客厅的人都忘记说话,盯着良馨喝茶。
首长家属轻咳一声,“听马医生说,他妹妹是下乡到临淮,临淮是革命老区,解放前到江京得走一天的土路,前些年修公路了,现在过来要不了那么久了吧?”
“半天。”良馨端起茶杯,递给三魂七魄少了一半的二嫂。
马小燕接触到热茶杯,一激灵,回了神,再一抬头,对上七八双眼睛,紧张得又结结巴巴,“入……入冬了,今天又降温,穿得少,冻,差点冻坏了。”
“胡阿姨,记得小时候你家门口种着很多兰花,头些年不给种,现在政策变了,我特地弄来了蝴蝶兰的种籽。”坐在良馨对面的女兵,突然插话,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包,递给胡凤莲,“我这两天放假,陪你一起种上吧?”
良馨一进来就看到折叠落地门窗外,有一个大约有两百平的院子,正荒废着,一院银杏落叶。
“我还发愁院子里种什么。”胡凤莲笑着道,“后勤部的人来说过,把这铺上水泥地坪,干净利索,我不太乐意,思来想去,也想不出究竟种点什么,永红这蝴蝶兰是不错,你们还有谁能给我出出其他主意?”
拿着蝴蝶兰种籽的女兵表情微微一僵。
其他女同志脸上倒是一闪而过的欣喜,争先恐后给建议。
有说蔷薇,有说爬山虎,葡萄藤,有说挖个池子养鱼,还有说让后勤送来名贵的树。
就剩良馨没有开口。
众人的视线又随着胡凤莲,看向良馨。
都等着良馨回答,良馨不说不行了,随意道:“种辣椒。”
客厅骤然陷入安静。
“辣椒?”胡凤莲问:“什么辣椒?”
“青椒,朝天椒,小米辣,灯笼椒,子弹头,二荆条,螺丝椒,野山椒……”
“……”
客厅的女同志们全都一言难尽看着细数辣椒种类的良馨。
二嫂僵冷的身体,都被一个接一个辣椒,说得火辣辣冒汗了,拽了拽良馨的衣角,“说什么呢?”
胡凤莲看不出什么心思的脸,多了些许好奇,“你种那么多种辣椒干吗?”
“吃。”良馨道:“各种辣椒有各种吃法,辣椒小炒肉,剁椒鱼头,辣子鸡,水煮肉片,麻婆豆腐,香辣螺丝,油泼辣子……”
“嘁!”
一阵嘲笑突然打断了良馨的话,蝴蝶兰女同志的眼底藏着一种优越感:“你当这里成是你们生产队自留地?贫下中农是红五类,政治觉悟最高的人,刚还说你是老区来的,怎么会是这个德行?真是丢人现眼!”
二嫂脸色一变,张嘴就要回击,被良馨按住胳膊。
“丢人现眼?”良馨疑惑道:“主席同志说,不吃辣椒不革命,他老人家曾自己亲自在院内种辣椒,还将亲手种的红辣椒当做回礼赠送给斯大林,早年打反围剿,主席同志也以吃辣椒讲述作战方法,除了革命的角度,主席同志更是将吃辣椒上升到哲学的角度,政治的角度,怎么到你这,成了丢人现眼了?”
蝴蝶兰女同志脸色顿变。
旁边的中年妇女脸色也顿时白了。
客厅与之前一样陷入寂静,却是一种肃杀诡异的寂静。
首长家属琢磨少顷,脸上闪过一瞬恍然大悟,忙看向厨房:“小石,等一开春,就把院子里的地翻了,全种上辣椒,记得一定要多种点革命性强的红辣椒!”
“我也正愁家里种点什么,这下知道了,就种辣椒,我把阳台的旧花盆陶罐里全种上红辣椒,明年开春,记得捎带上我。”
“大院外面的国营菜站每年二月中旬就会有辣椒苗卖,凤莲,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多买点,把院前院后全种上!”
军区大院正处于拨乱反正的敏感时期,在座家属们都明白了辣椒的深层意义,一拍即合,争抢着要种从前没人想到过的辣椒。
良馨收到二嫂佩服的眼神,也察觉到在座的几个年轻女同志眼里的轻视逐渐淡去,依然不紧不慢地喝茶。
仿佛刚才一张口就把人吓得怛然失色的人不是她。
首长家属欣赏看了一眼良馨,后瞥了一眼蝴蝶兰与旁边白着脸的妇女,“政治觉悟不高的人,走不进来军区大院,进得来的,政治觉悟其实一般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蝴蝶兰女同志连忙点头,“胡阿姨,今年全军汇演,我和你们家月季的双人舞获得了舞蹈比赛的一等奖,一起受到总政治部领导的接见,回来后就成功提干,提干之后,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提了干就懈怠,最近新练习的独舞已经被军区选中,正全力以赴准备明年的全军汇演,争取再次得奖。”
良馨看到蝴蝶兰倒豆子似的自捧了一大堆话,后面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同志脸色臭了几分,较劲似的立马开口:
“我提干后虽然没有再跳舞,但我是被调到了话剧团,之前在《红灯记》表演李铁梅,因为反响很好,团部党委不但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还打算让我同时饰演《智取威虎山》的小常宝。”
胡凤莲笑着点了点头,“我喜欢看《红灯记》,看多少遍都不厌烦。”
“我们家这个不如你们家月季争气,之前虽被评为先进个人,三八红旗手,但当了这么多年兵,今年才刚当上通信女兵二连政治指导员。”
“月季哪如你家百合,今天说入党了,明天说提干了,说了两三年了,上个月才刚提干。”
“都比我们家咏梅强,当年非要去学医,现在拖成老姑娘了,连个对象都找不到。”
“咏梅立过三等功,现在又是我们军区机关门诊部的医生,你还要孩子怎么出息?”
……
二嫂刚才因为良馨的回击,心里升起了浓浓地自信,这会儿听着唱歌的,跳舞的,拉琴的,学医的,一个比一个漂亮就罢了,还一个比一个能干上进,整个心顿时掉落到了谷底。
小姑子样貌不比在座的差,甚至比她们还要出挑,但除了高中毕业学历,也就在大队部兼任广播员,早晚对着扩音器读一读报纸上摘抄的新闻汇集和公社革委会传下来的最新指示。
与在座的这些女同志完全不能相比。
正当二嫂沮丧蔫巴的时候,听到首长家属突然问:“良馨,你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打算?”
第2章 工农兵大学生
二嫂惊讶看着首长家属,没想到对方会精准的说出小姑子的名字。
这才明白,娘家大哥是真的在当媒人,真的给人家介绍过情况。
现在对方主动提问良馨,这说明什么?
说明对小姑子很感兴趣啊!
这可是军职干部家属!
军区首长家属!
首长家属对小姑子感兴趣!
二嫂心里的沮丧立马换成了雀跃,袖子里握紧拳头,满脸期待看向良馨。
良馨:“吃饱饭,睡好觉。”
满客厅的人,一瞬间全都惊讶看着良馨。
二嫂惊讶完,脸色立马换成了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安在良馨嘴上,暗中掐了她的后腰。
被掐了一把,良馨又张口了,非但不是二嫂想听的,还是让二嫂更绝望的话:“活动范围最好就在家里,不出大门。”
“……”
全场寂静。
蝴蝶兰眼底对良馨的敌意,散去了。
年轻女同志,鄙视,惊奇,佩服……
中老年妇女们,看着良馨,有种看自己孩子的恨铁不成钢……
二嫂隐隐要崩溃了,“农村,其实,其实不止农村,工农兵阶级集体,吃饱饭,睡好觉,是,是同志们的共同愿望。”
“不错。”
首长家属点了点头,“这话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我们还在守备区,那三年好不容易挖到些野菜,都省给孩子们和老陆吃了,我自己打了些榆树皮,把黑粗皮用刀刮了,用石磨磨成粉,哪怕是磨成粉了一样难以下咽,咽下去了也不消化,当时我的大腿,一摁一个深坑,好半天才能恢复原状,要不是地方拥军接济了一卡车大白菜,后果真是难料。”
“可不是,我当时在老家,光喝凉水,咸菜都没得吃,浑身肿得闪光发亮,也是因为得了浮肿病,才去公社粮站领到了二斤黄豆,救了孩子们的命。”
“其实我们老家公社大队现在也有一多半的人吃不饱饭,听说有些地方甚至还在吃粮食杆麸糠和观音土。”
良馨一句话,被二嫂一解释,瞬间勾起中老年妇女同志们难忘的回忆。
现场聊得热火朝天时,首长家属看向良馨:“你觉得这个家活动范围怎么样?”
所有人一顿,突然一齐“唰”地看向胡凤莲,又一齐“唰”地看向良馨。
良馨光明正大打量了一圈环境,停留在墙上木相框里的黑白全家福照。
胡凤莲与穿着军装的军人坐在前排凳子上,后面站着三个少年和一个女孩。
良馨视线停在前排威严的军人没多久,移向后排最矮的少年,约十三四岁,耳高于眉,鼻梁挺直,双眼炯炯有神。
天生聪慧的面相。
骨子里不服管的气质。
“适合散步晒太阳。”
众人等待多时,良馨就回答了这么一句。
已经有年轻女同志发出咬牙切齿的磨牙声。
为良馨的不争气。
应该让家里长辈都来看看,究竟什么才叫不争气。
这位应该送去当全军“后进”典型!
送上门的金饭碗,她都能给砸得稀碎!
该送去炊事班喂猪!
二嫂一巴掌差点就“呼”良馨后脑勺上了,楼上突然传出门锁链条撞击的声响。
胡凤莲笑容微敛,其他人也顿了顿,呼吸都跟着轻了些。
安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