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我们都这把年纪了,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你又是个直脾气,就别拐弯抹角了。”
王红燕一听“称呼”变了,心里明白到底是不一样了,没再顾着宣泄心里压抑多年的怨愤,笑着道:
“凤莲,当年我们俩的男人上战场那年,我正怀着孕,慌得六神无主,你怎么哄我都没用,最后一拍大腿说,要是老卫真出事了,就让两家孩子结亲,你来照顾两家孩子,这话你还记得不?”
提起当年的事,胡凤莲态度又软了些,脸上出现笑容,看着卫远阳,“记得,怎么不记得,可惜你生了远阳,不是女儿,否则我现在就不用愁着给冲锋找媳妇了。”
卫远阳微愣。
王红燕忙道:“我当年生的是儿子,可你后来不是又生了个女儿吗?我们两家还是有亲家缘!”
这下轮到胡凤莲一愣。
王红燕叹了一声:“当年,老卫真的在战场上出事了,炮弹是朝着你们家老陆飞过来的,他为了救你们家老陆,牺牲了。”
“……”
胡凤莲琢磨好一会儿,才琢磨出意思,“老王,这话不对,卫营长确实是为救老陆,赶在炮弹飞过来之前,将老陆扑倒在弹坑里,但那一次,他们俩都没事,一起躲过了炮弹,卫营长是后来二营主阵地被包围了,打阵地战的时候被一颗炮弹炸伤,这才牺牲的。”
王红燕眉毛一竖,“凤莲,你这话是不想承认我们老卫救过你们家老陆?”
“承认,没不承认救过。”胡凤莲解释,“但是……”
“你承认就行,”王红燕说话语速比胡凤莲快,“那你是不承认你许诺过我们两家的亲事?”
“……也承认。”
“既然这样,孩子们年龄也都大了,远阳这么多年,一个对象都没谈过,一直为月季守身如玉。”王红燕将礼品重新推过去,“今天我们来,就是来谈两家的亲事。”
当年胡凤莲经常被王红燕这一招绕得头晕转向,经常反应过来时便宜已经让对方给占了。
“王红燕,年轻时候我们都是军属,孩子爸在战场上保家卫国,我们在后方互相照顾,让一让个人利益,这没什么,现在涉及孩子,你不能再企图用老一套混淆是非,达成目的。”
王红燕诧异看了一眼胡凤莲。
刚想张口,胡凤莲没给她机会:“战士上战场同敌人打仗,战友之间互相掩护是常态,老陆也不是没有及时救过老卫的命,老卫牺牲了,我们都很难过,组织也尽力安抚你,当初师部想让你留在军区服务社当售货员,我们大家一起照顾远阳,是你……”
胡凤莲顿了顿。
“是卫营长的警卫员,觉得自己没保护好卫营长,把照顾你们母子当成一辈子的大事,后来你们结婚了,老陆当年也尽力托关系,把小李安排到了军校当老师,保障了你们母子生活,他这一辈子,就动过那一次手上的权利,时隔多年,正因为那一次,受到影响被下放到农场,差点回不来。”
卫远阳猛一转头,惊讶看着母亲。
王红燕躲闪儿子目光,“老胡,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纠正清楚你的话。”胡凤莲寸步不让,“至于婚事,当初我为了安抚你的情绪,确实说过两家孩子结亲,原话是,你肚子里的要是个女儿,我俩儿子随你挑,挑中哪个,哪个就给你当女婿,可你当年生的也是个儿子,哪能我后来生了女儿,亲事还能照样算数,儿女婚事岂能像你这样胡搅蛮缠。”
“妈……”
“那是我记错了。”
王红燕躲避儿子目光,截断他的话,低头低得很快:
“凤莲,老陆是因为老李工作的事,被下放了,这事我不清楚,但是你当年说两家做亲的话,我一直记在心上,这么多年,我只认月季这一个儿媳妇,远阳为了月季也是什么旁的念头都没有过,你心里要是还念着我们当年的情分,念着老卫这根独苗清清白白的等着月季,就重新再考虑考虑两家的亲事。”
胡凤莲看向低着头,难堪得脸红到脖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卫远阳。
客厅安静了许久。
王红燕眼巴巴地等着。
胡凤莲终是不忍心:“老陆今早下部队了,这不是推脱的话,他才出门不久,你们过来的时候兴许还碰过头,我最近正忙着冲锋的婚事,这孩子已经让我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才挑中一个姑娘,月季的婚事,我暂时还没想过,等老陆回来再商量,远阳是个好孩子,你以后可不许再胡搅蛮缠。”
王红燕听了这话觉得希望,顿时喜上眉梢,亲亲热热握住胡凤莲的手,“行,我们两家的事,全都你说了算,凤莲,你这些年长进可不小,我这嘴都绕不过你了!”
胡凤莲瞪了老姐妹一眼,指着东西,“今天留下来吃饭,东西别忘记带走。”
“行,都听你的,你说了算!”
-
江京军区政治部的外调函,是在良馨相亲完三天后发到公社革委会。
公社主任激动地鞋都差点跑掉了,将消息送到槐花村的时候,可以
说是解救良馨的及时雨。
去省会相亲,其实是躲避了当天的批。斗大会。
这事良馨回来后才知道,二嫂添油加醋说了一堆相亲情况,让大队干部们打消了念头。
时间过去三天,眼看毫无动静,本就半信半疑的良铁柱,彻底不相信了,一大早晨就把鸡笼里的六只母鸡抓出来,前往大队部。
高音喇叭将全村社员集合到一起,召开群众大会。
民兵排的人把躺在躺椅上晒太阳,怎么叫都不肯起的良馨,抬到了大队部。
“胡闹!”良铁柱看到这幅场景,立马吹胡子瞪眼,“就算是我女儿,犯了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给我押到中间来!”
“书记,你这是干什么,不就是几只鸡吗?孩子要养就让她养呗。”
“又不吃你自己家的粮食,都是放到西边大河芦苇丛里散养的。”
“就是因为你们这种思想,我今天才要及时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彻底刹住这股歪风!”
良铁柱提起斧子一刀剁掉一只老母鸡的头。
鸡头落地,鸡身还活着,张着翅膀在泥土地上匍匐乱窜。
鸡血几秒内喷洒一地,大队部的墙上也被溅上一道通红的鲜血。
另外五只老母鸡吓得“咯咯”惊叫,如豆大的眼珠子里充满了机警与惊惧。
嘈杂不以为意的社员们,顿时被吓得噤了声。
滚烫的鸡血溅在良馨的黑色攀扣布鞋上,红色隐没黑色之中,很快只留下一个潮湿的圆点,并没沾到里面的袜子,她却感觉脚背被灼伤了,懒懒抬眸,看了一眼正义凛然的父亲。
第5章 打了结婚报告
“我们槐花村,一个社员上满工一天能赚六毛钱,这个数字不但在本公社名列前茅,放到全国,也能排在前列,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大队的干部班子政治觉悟高,良馨在大队已经明确下了规定,每户养鸡不能超过五只的情况下,私自多养了六只,资本尾巴这么粗,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教育好,让她有资本主义思潮复辟的倾向,今天必须……”
“爸!”
东边跑过来两男两女,正是一早被良铁柱找理由支开,让去公社供销社询问槐花大队代销点情况的儿子儿媳。
良铁柱脸色一变,“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我之前都说了,我和老二跟你分家,这样平摊下来,良馨这六只鸡就不算多养了。”良家老大捡起地上的鸡头,把缩在墙角没了动静的鸡身也抓起来,“有些社员半年多都没吃过肉了,家里粮食都要不够吃了,你还这么糟蹋老母鸡。”
“就是。”二嫂招呼社员们,“今天集合扒大河,生产队管饭,狗蛋,去把大铁锅扛来,大半年没吃过鸡肉了,这刚杀了一只鸡,再放放血,烧锅开水拔了毛,去我们家菜窖里扒些萝卜上来,再把过冬的大白菜抱两颗过来,中午萝卜白菜小鸡炖粉条,犒劳犒劳大家伙的胃!”
“胡闹!”良铁柱被挑战了权威,怒气比之前更盛,“你们再胡闹,我就把良馨送到公社革委会去!”
“爸,刚才大哥都说了,我们跟你分家……爸!”
二嫂话还没说完,良铁柱就直接往良馨走去。
良家老大老二急忙挡在良馨前面。
这让年过六十,不再强壮的良铁柱气得两眼冒火,“兔崽子,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把他们给我拉开!”
民兵排走过去好声好气劝说,发现没用,只能来硬的。
双方眼看就要动起手来,西边一个瘦得像麻杆似的人,狂奔过来,举手高声叫道:“鸡不是良馨养的,是我养的!”
正要动手的民兵停住。
在场的人都往东边看过去。
良馨躺椅是彻底坐不下去了,起身拨开两边的人,看着气喘吁吁的人,“不是她……”
“就是我养的!”
披着一身破烂补丁蓝褂的女孩,冲着大队干部们高高举起生满冻疮的手,“良馨是大队支书的女儿,她不缺吃不缺穿,哪里用得着冒险去多养几只鸡,是我养的,平时我帮生产队在西边大河撑船捞沙,鸡就养在河中间的芦苇丛,我每天挖蚯蚓捕小杂鱼剁碎了喂鸡,你们要批要抓都找我。”
良铁柱连同一众干部都愣住了,齐声道:“怎么又是你!”
“是啊,就是我,这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女孩揉了揉被寒风冻得冰凉的鼻子,“这么多年,割柳树条,捕鱼捉虾,倒腾茅厕粪水,只有我会隔三差五打公家财产的主意。”
大队干部们集体傻眼。
正是因为以前回回都拿卢苇交差,公社觉得他们敷衍,这次抓到良馨喂鸡,支书才狠下心批良馨交差。
现在又换成了卢苇,要是再把卢苇拿去应付,公社肯定要撤了支书的职,让别人来当。
良馨将卢苇拉到身后,“是我养的,批完了?接下来去公社还是去县里?”
“瞧你们这争糖的样子,一点不知道错,今天就要好好刹一刹你们资本主义思想的歪风!”良铁柱朝着民兵排一挥手,“把她们俩一起送到公社革委会去!”
说曹操,曹操就到,公社革委会主任就是民兵动真格的时候到的。
人一来,良家兄嫂和社员们全都脸色一变,知道良馨这次不妙了。
却没想到公社主任一到大队部门口,就将平时一擦再擦的自行车往旁边地上一丢,一脸狂喜朝着良馨跑过来:
“良馨,从江京军区政治部发过来一封你的外调函,你什么时候找的结婚对象?怎么都没提前跟我说!”
在场的人全都愣住。
二嫂的提心吊胆瞬间变成了惊喜若狂,“外调函?!”
“军区政治部?”良铁柱表情愣愣看着二儿媳妇,脸上慢慢突然出现不敢置信,“是良馨的?”
“是啊!”公社主任掩饰不住脸上的高兴道:“军区政治部,良馨的结婚对象是在军区机关上班?那高低是个营职参谋!这么年轻就能调到军区机关,还是个营职干部,以后前途无量啊!”
“营职干部?”良铁柱更愣了,“这你都知道了?”
“我猜的!”公社主任脸上全是笑容,正想跟良馨说话,发现地上墙上到处都是鸡血:“怎么一地鸡血,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良馨:“在批。斗我。”
正呲着大牙高兴的大队干部们:“……”
公社主任稍一愣,立马指着良铁柱骂道:“四人。帮都粉碎了,你们怎么还在这搞批。斗大会!还批良馨,简直是瞎胡闹!”
良铁柱:“……不是,这不是你摊下来的批。斗名额?”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公社生产队的墙字标语早就换成了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连续刊登一个多月的社论,在主席的革命路线指引下,我们党胜利了,无产阶级胜利了,人民胜利了!你们居然还在这搞批。斗大会,你们的政治觉悟怎么变得这么落后了!”
公社主任狠狠批评完良铁柱,还嫌不够,继续骂道:“我看你就是官迷,良馨是你女儿,出身根正苗红,祖上往上数三代,都为打击日寇,消灭鬼子出过力,是人民英雄文艺战士,你凭什么批她?”
良馨上一代良铁柱:“……她多养了六只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