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不知为何,右眼皮猛地一跳。
虽说眼皮跳左吉右凶这种事有点迷信,但陆安想着自己都能穿越了,有时候还是信一下吧。遂放下自己的笔,思来想去,决定出门走走,让自己心神放松一下。
陆安说到做到,她寻了一根鱼竿,去郊外钓鱼。
——近来天气已是春和景明,雪消冰融了。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出行时周边常有人看自己。
她去钓鱼,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去打猎,好像有人在看她。
她去赏花踏青,还好像有人在看她。
陆安:“?”
另一边,各家管家蹑手蹑脚观察完陆九郎,欣喜若狂地各回各家,向大夫人小娘子汇报:“那位九郎君不仅文采出众,长相也是一等一的好,瞧着也是性情淡泊,不争不抢的模样,若成了娘子夫婿,想来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嘞!”
各家如何欢喜尚且不提,只说陆安,她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只是闲了一日就有种骨头生锈,闲不下来的感觉——倒也不意外,她上辈子就闲不下来,全国乱跑。
既然如此,还是找点事情干吧。
陆安翻出自己的计划表,开始沉思。
既然当官后要变法,那就必须名望盛大,不然谁会跟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去变法。分不到利益,一切免谈。
她之前的名望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了,接下来不管是再写诗词还是再作文章,亦或是提出新思想,都做不到之前那样爆炸性提升名望了。
换而言之,就是大薪的人民群众已经习惯她能作出惊世文章了。
要换一条路……
最好还是文学性的,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发明东西或许可以得百姓爱戴,但名声根基还得看文学。
要文学性……要颠覆性……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陆安的心跳声慢慢放大开来。
她想起来了,身为穿越者,她手头上真有一样东西,丢出去后能把整个文坛炸个天翻地覆。
自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人怀疑《尚书》的真伪,但直到清朝,才有人整理出来《尚书》是伪书的一系列证据。
不过,这件事引起的后果太大了,她自己背不动,得找个人分担一下。
毕竟不说《尚书》在文学界的地位,就单说一件事,这是科举要考的“经”之一。你把科举考生的教科书炸了,他们不恨死你才怪。
所以,不能现在搞,要等这次科举结束后再放炸弹。下一届考生有三年的时间缓冲,应该不至于太招人恨。
其次,她不能主动将这事揭露出来,她要“被动”“被迫”去做这件事。
陆安:“可惜了……”
陆寰正在陆安身边整理书架,听到这话,诧异地问:“九哥可惜什么?”
陆安叹气:“可惜祖父不在京师。”
陆寰肃然起敬。
九哥真孝顺啊!这段时间他随着九哥外出游学,到了汴京之后更是乐不思蜀,早就把祖父放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可真是不好,得反省!
陆安眼睛一亮:“差点忘了一件事!”
祖父不在,但她那“好岳父”可还在汴京!
上好的背锅侠啊!
坑这个人,她可不会良心不安。
“十五郎,我有事出门一趟,不用跟过来。”
陆安拿起书架上的《论语》还有《尚书》,一身轻松地出了门去。
魏乾谅,我来给魏观音收利息来了。
我也不给你多收,起手先来个“天下学子の怨恨”吧。
你觉得……女婿上门虚心求问《尚书》与《论语》的冲突之处,岳父不耐烦,对此事一口否决,教训女婿做学问不要吹毛求疵,女婿心中不服,憋着气,日日查书,终于在科举之后将《尚书》所有错漏之处列出来,把《尚书》证伪这个剧本怎么样?
‘如果不是你魏乾谅咄咄逼人,陆九思就不会非要争这一口气,就不会一定要论证《尚书》是伪书,我们就不需要重新再选一科本经了!’
——别问她为什么确定魏乾谅一定会按照这个剧本走,以魏乾谅此人的直男癌晚期性格,在看到是自己女儿翻出《尚书》错漏之处时,他只会看不上眼,对其冷嘲热讽,觉得女儿没事找事,想要对女儿行使父权,抖他的威风,绝对不会对女儿大加赞扬的。
陆安脸上挂着亲切温和的微笑。
她很相信天下学子的战斗力。
反正如果是她,在高一的时候突然得知“语数英”三科其中一科要全面改动,所有知识点全部作废,她生吃了罪魁祸首的心都有了。
第121章
陆安是在魏乾谅下朝之时上前询问的。
“魏伯父。”郎君十分有礼, 躬身问好。魏乾谅感受到同僚们惊讶的视线,神色微见得意。
看到没!这!我女婿!人家认我的!
他只看了这个女扮男装,被他亲手送出去, 如今在文坛闯出偌大名声的女儿一眼,便端了起来:“咳,嗯,九郎君有什么事吗?”
郎君恭敬地从背囊里取出《论语》和《尚书》, 又恭敬地询问:“听家祖言, 魏伯父学贯天人,安近来读《尚书》与《论语》,有一惑不明,想请魏伯父解答。”
魏乾谅有一瞬间的警惕。
比如, 为什么陆安询问问题,要在下朝路上问他, 而不能等他回家。
但当他听到同僚们小声地交谈, 惊叹“陆九郎竟然真与魏家有旧, 莫非真是他魏家的好女婿”时, 整个人一下子摇摆了起来,捻了捻胡须,笑道:“九郎君且说来听听。”
心里也给陆安找了借口:观音她必然是听到了此前官家发作的事, 这才特意在下朝路上, 在其他同僚面前对他毕恭毕敬, 好为他长脸。
陆安提高了声音,争取让远处的人也听得到:“《论语》有言:子曰:《书》云:孝乎唯孝, 友于兄弟, 施于有政。”
“可在下去读《书·君陈》,却见其上写的是:惟孝友于兄弟, 克施有政。”
“二者前后不一,不知是哪一本书错了。”
《君陈》属于《古文尚书》,所以,是孔子记错了,还是《古文尚书》错了?
魏乾谅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至于其他官员……
“咦?”
“唔……”
“哎呀呀,这可有趣了……”
同僚们互相递了个眼色,目光中多了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合着他们是误会了,陆九郎来此不是女婿来见岳父,不是想当众示好,而是来故意为难人的啊。
啧啧,看来这对“翁婿”私底下也没那么简单。
*
陆安这个疑问问的一点也不简单。它涉及了今古文之争。
这争斗的源头要追索到秦始皇焚书之时,始皇为了保全自己的统治,也为了消灭六国文字的载体,民间藏书,除医药、卜筮、种树之书,都要强行烧毁。
——《史记》只记载了“非秦记皆烧之”,并没有记载过秦始皇焚书之前将藏书抄录一份,收藏于咸阳宫中这个事。这番言论首次出现在遥远的清朝的《焚书辩》中,且为孤证,没有其他佐证。
始皇焚书,儒者不忍自家知识传承断绝,遂竭尽全力将这些经典文章背下来,或者想方设法将其藏起来,期待着有哪一天禁锢松动了,能把这些文章默写抄录出来,让其重见天日。
他们等到了。秦灭汉立,惠帝四年除《挟书律》,民间允许藏书了,此时经历过秦末乱世,侥幸还未曾死绝的老人们立刻将其口述背诵抄写出来。
——这就是今文经书和今文学派的由来。
当然,也因此,今文经书里出现了夹带私货、记忆错乱、胡编乱造的情况那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至于古文学派,它是这么来的:
传说中,有这么一天,汉武帝末年,鲁共王为了扩充自家宅院,把孔子故舍毁坏,发现里面藏了用篆文写的经书,其中就有《尚书》。
这些古文经书一被发现,立刻被孔子后人献上去,恰逢巫蛊之祸,就没有被列于学官。从汉武帝末年,一直到哀帝年间,约莫百年左右,才由刘歆上表请求将《古文尚书》及一系列古文经典立于学官。
自此,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就开始争起来了。
古文学派觉得自己才是正统。
今文学派说你放屁,我们从秦末汉初传承到现在,历经多少磨难,一直都是汉朝官方正统经学,你这个不知打哪来的突然蹿出来东西,也好意思跟我们争正统地位?
打来打去,争来争去,汉朝争了两百多年,魏晋南北朝继续分裂,直到隋唐时才统一融合,宋明时期和平了一段时间,到晚清时再次爆发。
陆安如今所在的时间段就是和平时期,不用担心被卷入学术纷争。
但是,这不代表证伪《尚书》就不危险了。
魏乾谅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像是生吞狗屎一样。
双眼打量着陆安,一下子回过味来。
这人哪里是来讨好他,为他保留体面的!她分明是心中有怨,来讨债的!
好啊!好啊!真是他的好女儿!
“九郎!我虽非是你父你祖,可两家终究有婚约,我托大,自称你长辈。今日我要与你说道说道,绝不能让你误入歧途。”
魏乾谅脸上虽大汗淋漓,但他的反应极快,立刻将这个问题打入歧途,声音也特意拔高了:“你看《论语》,看《尚书》,是要从去看先贤的学问的,而不是让你抓着一些细枝末节不放!何况,先贤又怎会有错!先贤自有其深意。而‘经’亦不会错,万千学子,往来大儒都不曾怀疑二经有错,偏你机敏?”
陆九郎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过往的伶牙俐齿,面对如此诘问,只是迟疑道:“可是……”
魏乾谅打断了她:“没有可是!小儿辈还是回去再多念念书吧。”
陆九郎抿了抿唇,将《论语》与《尚书》抱在怀里,转身离去,不知是不是生气了,没有和魏乾谅多说一句话。
魏乾谅沉浸在寒颤、惊恐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情况里,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再看陆安背影时,皱起了眉头。
‘女人家就是多事,终究没大器,连《论语》《尚书》错漏这样的事都敢拿出来言说。’
心里念头一闪而过。魏乾谅甩甩袖子,无可奈何地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