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急冲冲向陆安行了个礼,便火速离开了。
陆安笑了一笑,转头时就看到之前还热情的村民们迅速地用探索的目光打量着她,眼睛微微瞪大。
“哎呦!原来你就是那位陆九郎喔!”
“那个大词家、大诗家!”
“刚才那群人气势好盛喔!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好像都敬着你哎!”
“可不简单啦!”
只一个劲地夸她,但又离她很远。
陆安出来游玩的兴致一下子便没了。草草归了家。
但柴稷那边的宴会兴致才刚起来。因为,陆安的诗到场了。
戢仲澐被亲爹带来见见世面,但由于祭祀太过庄重了,他没有见世面的感觉,只有绷紧的心神,以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太阳暴晒着的死鱼。
祭祀后的宴会倒是松快了,君臣和乐,还开始唱和作诗,戢仲澐又是激动又是疲倦地看着在场的大佬作诗,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官场上的这些大佬们了,跟着自己亲爹,他转来转去,见一个人作一次揖,腰差点直不起来了,心里却隐隐有只小雀在跳跃。
大佬们的诗一首接一首作出来,听着十分优秀,然而官家的表情自始至终毫无变化。
“想想陆九思吧。”官家话语辛辣,十分不留情面:“见过陆九思的诗,再看你们做的,自然波澜不惊。”
“官家所言甚是。”左相的身段一如既往柔软:“既然如此,不如召陆九郎来此,请他为这场春社镇场?”
官家万般无奈,无奈之余,又像是在炫耀自己和陆安关系之亲近:“我也想,但是前两天我就邀请过他了,他说自己忙,便不来了。”
左相便又退一步:“那么,不如请九郎写一首诗,送来宴上如何?”
戢仲澐明显看得出来——或者说,任何人都明显看得出来,官家听到这句话,立刻就变得热情起来了。
然后内侍就出发了。
再然后,内侍就带着陆安的诗回来了。
戢仲澐看着那首诗先送到官家手中,官家看完后并没有说喜不喜欢这首诗,只是迫不及待地把它送到尚书左仆射手中。
尚书左仆射看完后,它又来到了尚书右仆射手中。
随即,再来到门下侍郎手中。
紧接着,又到了中书侍郎手中。
随后便是尚书左、右丞……
六部尚书……
龙图、天章、宝文阁学士……
一个个传过去,慢慢传到了戢仲澐手中。
戢仲澐这下知道他们看完后,为什么会一声不吭了。
他现在也要一声不吭了。
不止是一声不吭,他的面色还很苍白。不止面色很苍白,甚至可以说是全身上下都很苍白。
看到两首诗的一刹那,戢仲澐感觉自己好似僵在了椅子上,失了三魂,丢了六魄。
怎么能有人连社诗都写得那么好,不仅写得好,还完美地符合歌功颂德的主题。
太平处处是优场……
光是这一句话放在阳光下,就简直像是在金色波纹中荡漾那样,直接荡进人心底。
陆九思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诗?
戢仲澐看第一首诗,已是看得呆了。
再看第二首诗时,他便彻底接受了有的人就是仿佛诗文化身,就是才思斐然的这一无可奈何的事实。
便见陆安第二首诗写: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最后那句拄杖很好理解,夜晚出行拄个拐杖防摔很正常。真正让戢仲澐觉得自己脸红了的,是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几乎想要呻吟,想要抽泣——真好啊这句话,至少在他心里,以后不管是任何人作出任何诗句,都追不上这句诗在他这里的地位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又把这句诗念了一遍,终于眉开眼笑了。
紧接着,沉寂已久的场内终于轰然作响。
无数官员在议论,无数官员在震撼。
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其他人嘴唇上的血色在渐渐往下退,又能看到血红渐渐往脸面涌上去。
以大薪文官的骄横和跋扈,此刻谁又能堵住他们的嘴?
连官家也不能。
他们激动地讨论着这两首诗,那热切程度仿佛信徒在佛寺里看到了释迦牟尼佛,看到了药师佛、弥勒佛,看到了四大天王、十八罗汉,看到了观世音菩萨,看得自己晕头转向,心头好像有冰雪在融化,浑身都是湿淋淋的。
很快,这两首诗就流传了出去,成为了汴京的焦点。
尤其是在国子监和太学这两处文气重的地方,简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两首诗被反复讨论,反复品读,如同两处漩涡眼,卷起人们的慌张与激动。
“彭年兄、玉光兄,你二人可是上舍甲一、甲二,可能品一品这二首诗?”
说话的乃是之前带人来找陆安麻烦,却先被半阙词打击,又被陆沂舟收拾的金岱金崖渊。
他正与同窗们在外吃酒,桌上有喝剩的葡萄酒,味儿熟得发香。煎炒的肉用来下酒,面点花样儿一样翻新,十八个碟子里,装着十八种点心,正中间却是摆着半碟子皮蛋,还有半碟子熏肠酱肚和卤肝。但此时此刻,这群太学生已注意不到这一段美味了,皆是既亲热又恭谨地看着他们上舍中的第一第二名,想看他们有什么高见。
字彭年、字玉光的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不如陆九思远也。”
说完后,二人都是稀奇地瞧着对方。
他们可是知道对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
随即,又不约而同道:“这两首诗……”
又不约而同地停口。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蔡辉道:“既然如此,彭年兄先请吧。”
杨彭年气恨恨说:“不成,要是如此,岂不是让你讲解了‘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了?”
第148章
最后蔡辉用一条颜色殷红的火腿“贿赂”了杨彭年, 这才得到了点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机会。
——其实只是同窗间的玩闹罢了。
杨彭年看了抄录来的两首诗,就从容不迫地说:“在下只是赏阅者, 对于此诗用字之精妙,定然是不及九郎君本人的。今日不过献丑了,若有错处,还往诸位海涵。”
他道:“这第一首, 首先说第一二句:太平处处是优场, 社日儿童喜欲狂。优场便是演戏的场所,太平时期,处处都是演戏之所,社日、社祭、社戏从来便是儿童游乐的场合, 我不知诸位如何看的,但我一见这句, 就仿佛瞧见了如今大薪的安定、富足, 非是太平盛世, 百姓如何能把观戏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非是生活的一部分,求利的优伶如何会让戏场处处开满?”
解读完后,杨彭年停顿片刻, 礼貌询问:“诸位见解如何?”
众学子中, 蔡辉是最年轻的一位, 此刻当仁不让,骄傲道:“依我看来, 此二句当得是社日颂太平诗句之首了。不大费笔墨, 不以难词来书写繁华之景,‘处处是优场’, 只这五个字,那东西闹市、百戏歌舞、新旧瓦子、座无虚席之景便跃至眼前了。”
“的确是如此!”金岱经过之前的事情,对陆安不得不服气了,此刻也干脆地承认:“‘处处是优场’这五个字,瞧着很容易想,实际上大繁似简,在下冒昧问一声诸位,若自己写社日,敢说不会去详细描写繁华景象,用一些诸如‘万人’‘拥堵‘‘游人密布’此类的词?”
那确实很形象了。
此言一出,众学子见此惨烈对比,忍不住就想放声大哭。
譬如同样是写摩肩接踵之景,他们总爱流于表面地用“人群如织怎生回”,但如果是陆九思,想来就会直接以“春衫脏”三字来形容人群拥挤吧。当然,也说不定是更精妙的用词。反正是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的描写。
“以愚弟之见,还是不要去猜测天才的心路了吧。咱们继续看第三四句?”
这人一说完,便得到三五人迫不及待地附和:“是极是极,彭年兄还请继续。”
杨彭年就说:“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这两句,若是不解‘参军’‘苍鹘’是何物,理解意思便会吃力了。”
“参军、苍鹘都是戏角,参军是正角,苍鹘是配角,解了这两个词,整句意思便明了了。京都禁了舞斋郎这样的曲艺演出,但是民间社戏仍是异常繁荣,曲目百出,十分自由。这也是太平年间才有的景象。”
杨彭年有理由感到丧气:“太平年间,百姓的社日才会过得轻松、热闹,而且满足。我从来没想到,原来还可以如此使用对比,以禁忌来反向写民间的宽松。”
有些东西不能细分析、细想,一旦细想,就要忍不住怀疑对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自己的脑子又是怎么长的了。
而这酒楼角落中,有一士人装扮的人也在用餐,他听到杨彭年的分析,亦是抬起头分了心神关注。
待听完杨彭年的话语,便是下意识叹了一声,紧接着又随着其他人一同笑起来,一边笑,却又一边摇头。
和他同桌吃饭的人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在叹什么,是,是觉得……觉得陆九思的诗,诗不,不好吗?”
那士人装扮的人在周边人的注视下,打了个呵欠,又叹了口气:“我笑陆九思知音甚少。”
他道:“京都新近禁演舞斋郎,民间社日就演出参军戏,这些人难道看不出陆九思也是促狭之辈么?想必陆九思当时心中有些不悦,在挤兑人呢!”
说完,他便拾起桌上酒瓶,大口地喝起酒,喝着喝着喝得太急了,又大声咳嗽起来。
话语传到杨彭年这边,他沉默片刻,行到这士子桌前,深深一拜:“我等还是想法太浅了,阁下可愿品一品陆九思这第二首诗?这首春社前日之作。”
士人装扮的人咳嗽的那几下使得他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红色,但瞧他眼中那陡然亮起的光芒,又让人疑心他面色嫣红是听到要品读陆九思的诗,神情激动导致的。
“项卿子,字与名同。”这人这么自我介绍自己,酒瓶被他喝空了,他就把酒瓶放到一边,起身时,语气充满了被压抑的狂热:“我知道陆九思的第二首诗,在我看来,其他几句仅是中上等,唯有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才是超越了凡人所能作诗的极限,登临仙境。其他几句诗能不能被许多人记住,我猜测不了愚人的想法,但我能肯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必然流芳千古,令无数人津津乐道。他们甚至或许不知道这是一句诗,只以为这是一句俗语,但会有无数人记得它,不论男女老少,不论鸿儒白丁。”
金岱低声咕哝了一句:“这些话谁不会说,谁能看不出来这一句诗的厉害之处啊。”
项卿子身旁那个结巴的人听到了金岱的话,竟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项卿子也是不管他笑,也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是自顾自夹小菜吃了起来。
结巴的人依旧结巴,人还很老实:“项……项兄,他们说……说你说的话像……像放屁。”
项卿子长长叹了口气:“有的人不会转述,可以不用转述,不然会显得我跟你坐在一起,很孤独,很可怜,好像我是一个多么不讨喜的人,只能和你来往。”
结巴的人神情震撼且吃惊:“难道不是……不是么?”
连结巴的次数都变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