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在侧面提醒房州知州,他朱延年是怎样一个优秀的人。
朱三十郎自己出了酒令,在场众人便又看向了陆安。
他们又不瞎,完全能看出来朱三十郎在单方面对着陆九郎暗潮汹涌,这给的酒令,也不是什么能够轻易对上的东西。
而从用不倒翁之前的行酒令里,陆九郎的回复向来都是出彩但不惊艳,只怕这会儿要低朱三十郎一头喽。
*
所有人都以为还要等一会儿,哪曾想陆九郎手执合起的折扇,遥遥向着朱三十郎腰间书简一点。
“书中自有黄金屋。”
只一句话,便显出其人文字功底深厚,直击要害。
房州知州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黄金屋……好好好!好极了!此句应当装裱!”
戢氏来的不是家主,家主正在汴京当兵部侍郎呢。来的是家主的弟弟,虽未中进士,学识却也不差。
此刻他听到“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一句,本来漫不经心的视线,一下子定格在了陆安脸上。
以前从来没有人把读书在明面上和钱财扯在一起,大家都知道人生在世,绝大多数人念书考科举,都只是为了一个功名利禄而已,谈不上梦想、理想,但大家也都在异口同声扯虎皮,说:读书人当富贵不能淫,当视金钱如粪土。
陆九郎此人,是头一个将读书和这些阿堵物联系起来,赤裸裸的用黄金利禄来引诱人读书。
足以见其实用至上的心理。
但是……但是……
“妙啊。”戢氏低声赞叹。
这便是敢为天下先。
一个连功名都还没有的小子,竟敢直接撕破遮羞布,将最本真的东西盛给世人看。天底下有这种勇气的,绝不多!
若他再年轻个一二十岁,看到这句话,只怕更要一心扑在科举上,不讨黄金屋绝不止息。
而朱三十郎骇然地盯着陆安看,整个人都好似成了一个诡异的静止符号。
这人居然?!
什么板直性子,什么不擅应变,都成了笑话。即使是这个问题是正好问在陆九郎长处,这个回答也足够他扬名。
循规蹈矩?有这样对金银美妾谈笑从容的循规蹈矩吗?!
朱三十郎嘴唇动了动,想说一些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听到身旁好几声深深的吸气声传来,视野里的光彩便好像都被吸走了,只余下眼前一黑。
为了今日,家中提前半个月让他来思考什么样的酒令才能技惊四座,他日琢磨夜琢磨,从人性琢磨到典故知名度再琢磨到旁人能不能立刻想到答案,笔杆子被握住的地方都琢磨得光滑无比了,才想到那句“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但现在,彻底完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一出,谁还会记得他?!
珠玉在前,谁还会觉得朱三十郎艳惊四座?
朱延年闭了闭眼,一时颓然。
在座中,唯有赵公麟心情忐忑。
他看得出来其他人都被这句震撼到了,可他左看看右看看,属实不知这句话到底好在哪里。就像他看忘秋先生的诗词文章,只是觉得特别好特别合心。
然后,就听陆九郎慢吞吞接了后面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
“砰——”
赵公麟还在苦思冥想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两句话的优秀,然后直接被赵家长辈从椅子上按肩膀按歪了身体,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人还懵逼着,又被自家长辈直接拎起来,听到对方低着声音,语速极快:“咱们家交友不看什么门第之见,你既然觉得这陆姓小子能够相交,就不需要顾及太多,多多走动,可别淡了交情。”
赵公麟:“啊?”
钱和色,自古以来都是绝大多数人追寻高位的第一驱动力。
光有“黄金屋”时,这句话可为上品,但当“颜如玉”一句出来,众人顷刻间就意识到了,这两句话合二为一,才是最完整,最有杀伤力的。
赵家长辈死死抓着赵公麟胳膊不放,满脑子已经在想要怎么通过自家这个傻人有傻福的傻小子,去交好文坛初起的这颗新星了。
赵公麟本人还迷糊着,只感觉这个叮嘱莫名其妙。
他和人交友,什么时候顾及过门第了,而且以前家里也没管过这事啊,不是随便他想和谁玩就和谁玩?
卢氏侧头和朱家家主说话,言语里完全不吝啬对于“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的称赞:“天底下,读书的,不读书的,都要为这句话疯狂了。”
谁不想要黄金屋?谁不想要颜如玉?
朱家家主想不想要没人知道,他只是笑得很不自在,心里疯狂的想歪念头,想着要不要假装一下老古板,抨击这句话太功利了。
然后,他就听到房州知州说:“本官要以它劝学,传遍州县!”
朱家家主一下子就老实了。
他的品鉴能力还在,清楚只要这句话传出去,房州读书人必然会因此变多,更多的家庭都会勒裤腰带送孩子去上学,房州知州的政绩必然会多添一笔。
谁敢拦房州知州,就是和人家的升官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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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州知州把进度条拉得过于快了,五大家族过来参宴的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措手不及。
这就把此话铸成劝学利器了?那陆九郎在房州的名声岂非无人能及?至少房州新一代读书人会对着这句话争相传抄,晨窗灯火映照学子辛勤读书模样时,也会映到这句话刻于桌上。不消三年五载,怕是稚童开蒙第一课,也要先高声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子,占据了房州最大的名望……
但既然州尊为此站台,各家家主还有戢氏派来的代家主只能强颜欢笑,表示:“有此话在,房州至少能再添三成读书人,劝学大功,吾等在此恭贺州尊了。”
房州通判的视线扫过在场许多人,将那些或崇拜或嫉妒或忌惮或茫然的目光收入眼中,微笑着喝了一口酒。
瞧,他之前的判断完全没有错,兴金溪陆氏者,必为其子。
如今不就已是众人视线之焦?他日陆家九郎必然坐于主位,令在宴人,令天下人北面备弟子礼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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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家主还打算再挣扎一下,笑着插科打诨:“这话儿真真是石破天惊,不知九郎还有无佳句,某还想再贪一句。”说着将桌上不倒翁往陆安方向推了推。
陆安无可无不可,随意一转,但就是那么巧,不倒翁轱辘轱辘转完,涂着两个大红圆圈的脸就朝着朱三十郎笑了。
朱家家主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起来,正要开口岔开话题,谁知朱三十郎抢先说:“请陆兄起令。”
朱家家主愣了一下,而后惊喜了起来——他从自家三十郎脸上看到了一丝倔强。
以往的朱三十郎虽然学识不差,但人却缺少了一股冲劲。他一直生活在朱家的庇护下,不论是培养名声还是增加学识,都是由朱家一手操办。
从幼年起就有族中进士为他规划每日看什么书,学什么知识,练哪一家的字帖。
稍大一些,外出做什么事情能够提升名望,学什么技艺能够显得风雅,对外显露自己有什么兴趣能够更方便话题展开,就连交友,都是经过家族调查后,告诉他你和甲交友能学到某某东西,你和乙交友能够显出对方在哪些地方不如你从而突出自己,你和丙交友能够在某某方面去借他家族的势……包括拜房州知州为师,也是经过族中计量后,挑出的最合适、现阶段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朱家并不觉得这样子能够让朱延年得到真正的成长,但是朱延年本人已经习惯如此了,偏偏他又是族中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子弟,朱家思来想去,找不到改变他的方法,便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做下去。
可以说,这样培养出来的朱延年,顺风时会展翅高飞,可一旦受到打击,就很容易退缩,甚至自暴自弃。
但现在,朱家家主看到了希望,一个能够让三十郎更进一步的希望。
于是他又靠坐了回去,看陆安的眼神也带上了感激。
陆安本人却是没有多想,既然不倒翁转向了朱三十郎,那她就正常出个题便是:“吾乃万户侯。”
这已经是很难的酒令了。
窗外虫鸣鸟鸣,窗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思索,如果是他们要怎么对,朱延年也在思索,只余下浅浅呼吸声。
三五个呼吸后,他脸上带上了笑容:“君正当高帝时!”
房州知州一拍手:“不错。这个对得巧妙。”
本朝国姓为柴,然而在【太】【祖】一统天下之前,是他人义子,随着义父姓高,后来才改回本姓。
而《史记·李将军列传》正好有句话叫:“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虽然高帝是指刘邦,但文人用典,偶尔只取字面意思也不是不行——就是科举的时候最好不要这么用。
场中有些人本来跟不上思路,正满脸迷茫着,好在周围有人悟到了这点,低声向他们解释到底为什么这句话对得巧妙。
窗外日光映进,镀在朱延年脸上,能看见郎君脸上细小的绒毛,他听到房州知州的夸奖,笑的时候,那些细小的绒毛好像也在发着光。
然后,他就听到房州知州高兴地说:“我方才想了个酒令,你们对一对,看谁对得最快最好!”
这话一出,朱三十郎立刻又笑不起来了,他侧头看了一眼陆安,一下子压力倍增。
第19章
“请州尊出令。”
“请州尊出令。”
陆安和朱延年齐齐拱手,不管心里如何计较,至少面上是一副无所畏惧模样。
房州知州唇角挂着一丝微笑,悠悠道:“这回换个酒令,换成:上要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人名贯串,末要诗词。我先起一个,九郎随后。”
紧接着房州知州便说了:“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爱养鹅?’廉颇曰:‘鹅毛细翦,是琼珠密洒。’”
而几乎是房州知州语音刚落,陆安便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爱种竹?’鲍叔曰:‘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而陆安才说完,朱延年也有了想法,同样脱口而出:“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爱种梅?’颜回曰:‘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一次,是朱延年成了众人的焦点。
“好好好,本首酒令可为此次最佳!”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三十郎与九郎,真乃房州双杰。九郎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已是大道至简的佳句,三十郎这‘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更胜一筹。”
“以此词句喻梅,足可夸为千古第一咏梅词!”
“这词句我未曾听过,定是三十郎所作,三十郎切莫推辞,快快将整首词写出来,让我们一睹芳容!”
众人言笑晏晏,用言语和目光将朱三十郎团团围住,生怕他跑了去,他们就见不到这首咏梅词的真容了。
唯有陆安没忍住轻轻抿了一口酒,她怕自己再不拿酒杯遮掩,脸上古怪的神情就要被别人发现了。
而这丝稍纵即逝的古怪还是被在场另一个人抓住,于是,朱延年本来要解释这首词并不是来自他,他只是借用——行酒令可以用别人的诗词,也可以现场自作,没想到刚开口说了个“这”字,席中一名姓梁名章字公印的学子就幽幽道:“九郎怎突然举杯喝起了酒,莫非是这首酒令有哪处不妥,九郎想要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