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陆五娘子怔了一下,看看陆安,又看看外面天空。
天边夕阳西下,黄云苍茫一片,下午刚停的雪,在此前竟又下了。
景很美,但是要用诗句将这豪迈的景色白描出来,很容易便失了气势。
但是这句诗……这句诗!
“好悲,好壮,好凄,好寒的一句诗。好绝的一个‘曛’字。”陆五娘子轻声呢喃,心情也被这句诗带得难过起来。
这是配隶路上看到的景,为景象赋予情绪是人的行为,魏家姊姊,心里一定很伤心很悲痛吧……
陆五娘子双目含泪看向陆安。
陆安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在酝酿后两句的气势。
陆七郎也在品味前两句,品味完后,先是一喜,又是一惊,暗暗为陆安焦急起来。
前两句确实悲壮,但气势提得太高了,很难再上一层。可若是后两句降下去,就免不了毁了前面两句,整首诗就显得头重脚轻了。
第五旉哼笑一声,也是在等着看陆安的笑话。
起点太高了,后面两句可就不好想了!
不过……
第五旉微微垂下眼。
哪怕只有前两句,他也不能用之前的理由逮捕陆九郎了。
而陆安,突然转身面向陆家家主,曾经的宰执相公陆山岳的房门,轻轻弯腰,拱手一揖。
“莫愁——”
她的声音没有念前一句诗时那么响亮,却如同炸在众人耳边。
“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砰!”
那房间内,明显传来了陶瓷碎裂声。
陆五娘子听完那两句诗后,下意识抬手捂住嘴,心情激荡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千古名句!
千古名句!!!
居然就在这配隶路上,在一介阉竖的逼迫下,从一个十七……不!十四岁的女子口中说了出来?!
谁能相信?!
谁敢相信?!
陆七郎一阵头晕目眩。
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才气几乎要从中满溢出来了,陆七郎想去拿笔,想去拿纸,来让陆安将这句诗写出来,让才气荡在笔尖,倾倒在纸墨之上。
而陆安只是笑问第五旉:“怎么样,大总管,我这首诗有没有符合‘配隶’主题?音步要求?有没有押稳‘十二文’韵?”
这实在有些挑衅。
第五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陆安:“九郎真是好本事,这诗用在此地,未免大材小用了。”
陆安拱手:“承蒙大总管夸赞,陆某受宠若惊。”
“……”
他能怎么说。他对诗词确实无甚喜爱,但鉴赏能力并不差。
这首诗,他昧着良心也没办法说不好。
第五旉微妙沉默片刻,深深看了陆安一眼:“陆家九郎,咱们,来日方长。”
第2章
能来日方长就好,陆安最怕的就是没有来日,直接被就地正法。
“陆九郎”微笑着拱手:“大总管,天色已晚,此地还有女眷,恕陆某不远送。”
陆五娘从兄长身后探出头来,对着陆安那谦谦君子,不卑不亢的模样,突兀脸一红,又将脑袋收回去。
魏三姐姐男装的样子,真是……真是……
后面的话想不出来,小娘子害羞地垂头,突然感觉自己拽着的人往前动了一下,猝不及防地,身体一个趔趄,还好没有摔倒在地。
陆五娘困惑地抬头,就见那可怖的大总管“哼”地甩袖,扬长自去,对于她兄长竟是连个正眼也无。待大总管走远后,她的兄长方来到三姐姐面前,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滋味儿,只道:“你……”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观察三姐姐的脸色:“不必忧心,陆家虽倒了,余威还在,那阉竖不敢过于无礼。”
这是在暗示三姐姐不用担心对方会直接上手扒她的衣服吗?
要陆五娘说,她这七哥哥心乱了,连她都能看的出来,那大总管只是猜测陆九郎换人了,却绝没有想到是女扮男装上面,不然直接让人在三姐姐洗澡的时候闯进去就好了。
陆安看了一眼陆七郎,从记忆里知道这是个骄纵狂妄的主儿,能说上这么几句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再考虑到在流放路上还得继续和陆家相处,便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七哥提醒。”
被突然这么称呼,陆七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看到陆安似乎没有那么尖锐地敌视他们了,还在朝他笑,对他说:“我就先回……”
陆家家主陆山岳的声音,从旁边屋子中传出:“九郎,你且进来。”
陆安干脆地走进去,进屋第一眼,就看到驿站旧木桌上,供着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这是陆山岳凭借教导过天子的情意,在抄家后允许随身携带上路的唯一物件。
明明驿站住所已经很旧了,旧洗脸盆架、旧桌子、旧床铺、旧木椅……就连墙上糊的纸,也是泛黄的旧纸。但那几个牌位被擦得光洁如新,烛火的光照在上面,闪着珍珠般的亮点。
旧木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五十来岁,穿着脏衣服,但整个人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却是既清高,又随和。
他的声音也很随和:“九郎,来,写个字与我瞧瞧?”
桌上那些纸笔,应该是他询问了驿站里的驿卒,借来的——纵然他倒了,但天底下有的是人乐意给他卖好。
从这点上看,“天下谁人不识君”那一句诗,给他没错。
陆安走过去,拿起笔,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在不停地打量她,陆安只是慢悠悠地写着,假装什么也没察觉到。
她心里清楚,看来方才那首诗出现后,对方开始怀疑她不是真的魏三娘子了。
——真正的魏三娘子,不应该有那般诗才才对。
但是,凡事也有例外,万一魏三娘就是天赋异禀呢?这世界上,天才并不少。而陆山岳要看的,就是她会不会写毛笔字。真正的魏三娘子从小到大没有练过字。一个会写字的人,很难伪装成一个不会写字的人,从提笔到用腕再到下笔时的用锋与力道,总会有所暴露。
可惜……
“祖父。”陆安将身子侧开,恭恭敬敬地说:“九郎已经把字写好了。”
可惜,她在现代虽然学过十几年毛笔字,学的还是王羲之的书法,但这具身体属于魏三娘子,真真切切没练过毛笔字。
陆山岳一眼就看到了纸上的字。只能说,很丑,软趴趴,歪歪扭扭,没有半分架子,像极了田野边上被冰霜打蔫了的枯草,直让他皱眉。
但立刻,他的眉头又松开了——这样的字,代表对方应当是本人无疑。
然而,陆山岳又问:“可会对对子?”
这个问题一出来,陆安就知道对方只信了一半。对子是最能考验一个人是否懂平仄、押韵的,对方在试探,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懂平仄、押韵,是不是真的能写出来那首诗。
陆安垂下眼,再次恭敬地作揖:“请长者出对。”
“好。”陆山岳看了看屋内,环视一圈,重新看回陆安,沉思了一下,道:“上联:海内文章第一。”
陆安平时也和同学玩玩对联,听到这个对联,脑子里飞快对上了平仄:六言联,仄仄平平仄仄。那下联就要对平平仄仄平平……
陆安回望陆家这位家主,视线落在他日渐消瘦,连往日合身的衣服也显得宽大起来的身躯上,对:“朝中宰相无双。”
陆山岳淡淡一笑:“只是宰执相公,倒还不能称为宰相。”
——本朝宰执相公乃宰相和执政的统称,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为左相及左副相,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为右相及右副相,而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的长官,枢密使、枢密副使,皆为执政官,这些统称为宰执相公。
陆山岳为中书侍郎,离宰相不过一步之遥。
话虽如此,陆山岳明显对这个下联很满意,笑意都真诚了许多:“不错。你且再对一个:开窗林月白。”
平起仄收式联啊……
陆安看着窗外月色,白得十分漂亮。又垂眼看到自己袖口的墨印,黑得十分显眼。遂对:“洗砚石泉香。”
“好!”
对的又快又好。
陆山岳身体坐得更加板直了。试探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陆山岳却有些不知足,他想看看这枚璞玉的极限在哪里。
于是又问:“曾三颜四,可能对?”
这已经涉及到儒学层面了。曾子曾言:“吾日三省我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是曾三。
颜子曾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这是颜四。
除了考对联,还考她的文学功底。
巧的是,陆安不缺文学功底。她需要注意的是,别一不小心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典故给用出来。
于是陆安借着魏三娘子的记忆迅速回想了一下——原主虽然没有练字,但魏家有个书阁,她时常泡在里面。
然后,她发现了,这个世界和她的前世确实极为相似,很多典故都存在,朝代也存在,许多熟知的名人也存在。但因为细节不同,少了很多传世经典,却又多了其他传世经典。
就像李白不会因着没写过《静夜思》就再也不写诗了,他可能改写《骄阳思》了。
陆安放下心来,略一思索,就对了出来:“禹寸陶分。”
“何解?”
“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此句出自《晋书·陶侃传》。是以,吾对‘禹寸陶分’。”
陆安侃侃而谈。
陆山岳抚掌,连道三声:“妙!妙!妙!”
这还不够!他最后又道一句:“妙极!”